聽濤瀘定橋,軍號依然嘹亮

瀘定橋特寫

一掌寬的木板搭成橋,指頭粗的鐵環連成鏈。風從兩山之間掠過,吹得鐵索橋蕩呀蕩。

如今,這一幕看上去似乎頗有詩意――

如果這座橋的名字不是瀘定橋,如果這條河的名字不是大渡河,如果橋上的遊客沒有停下腳步、抓緊彼此的手臂……

現在,是2021年初夏的一天,下午4點。時間往前推86年――1935年5月29日,也是下午4點,紅軍22名突擊隊員向着瀘定橋東橋頭髮起衝鋒

時至今日,人們已經無法精確還原那場戰鬥的細節,大多數人的印象都來自中學課本里的那篇《飛奪瀘定橋》――

“北上抗日的紅軍向天險大渡河挺進。大渡河水流湍急,兩岸都是高山峻嶺,只有一座鐵索橋可以通過。這座鐵索橋,就是紅軍北上必須奪取的瀘定橋……”

這山、這河、這鐵索,濃縮了時光,沉積了歲月,暗藏着一支軍隊的勝利密碼

沙場回訪

一次一無所惜的突擊

86年過去,流經川西小鎮瀘定的大渡河咆哮依舊。只是,過去那被火藥與鮮血染成紅褐色的河水,早已澄澈如碧玉。

山間尖銳的風,從記者耳畔吹過。這一刻,嘹亮的軍號歷史深處飄來。如今,大渡河上添了許多新橋,更寬闊、更穩固。可瀘定橋那十三根鐵索所承載的,已遠遠不止一座橋。有位詩人這樣寫道――

“路,有時候是土地,有時候是水,有時候,是十三根鐵鏈

在鐵鏈上走路,需要二十二個人,二十二支槍,二十二把馬刀,以及二十二句摘自《國際歌》的口號……”

如何在難以逾越的天險之上殺出一條路來?武警四川總隊甘孜支隊瀘定中隊指導員李宏將記者帶到了沙壩天主教堂遺址。

當年,敵人爲了阻止紅軍前進,拆掉了瀘定橋的橋板。就在這裡,一個看似不可能實現的戰鬥計劃被紅軍將士提上案頭:二連連長廖大珠率領其他21名勇士組成突擊隊,攀着瀘定橋上光禿禿的13根鐵索,爲危境中的中央紅軍殺出一條血路

教堂裡的十字架,默默注視着這羣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士兵。他們看上去是那樣的普通,但是生死抉擇面前,他們沒有祈求神靈,也沒有絲毫的畏懼,爭相咬破手指,把鮮血滴在軍旗上,立下“有我就有橋”的誓言。

時至今日,22名勇士中尚有一部分人的姓名佚散,難以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全部都是信念堅定的勇士。

共產黨人從不信虛無縹緲的神。“澎湃着心中火焰,燃燒無盡的力量”,他們知道“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唯有靠自己的雙手,打碎舊世界,建設新世界。

由此向北,步行1公里,便到了瀘定橋。時光荏苒,當年那安置着紅軍迫擊炮的觀音閣,依然靜靜佇立於半山腰。西橋頭,就是紅軍當年發起衝鋒的出發陣地

那天,大渡河的“山洪”,自槍口爆發――東橋頭,敵人開始瘋狂地射擊。子彈打在鐵索上,火星四濺。敵人瘋狂地叫囂:“來吧,看你們飛過來吧!”他們沒想到,紅軍真的能“飛”過來。

從西橋頭攀着鐵索衝鋒,22名突擊隊員攀着鐵索開始了世界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攻堅戰。多少年之後,人們用各種藝術形式再現這場不可思議的戰鬥。

爲什麼紅軍能夠贏,沒有變成“石達開第二”?中外諸多軍史學者給予了這樣的解答:打贏一場戰鬥不僅在於裝備與人員的較量,更在於勇氣與意志的比拼。

激戰後的瀘定橋,鐵索重新鋪上了木板。劉伯承跺着腳感嘆:“瀘定橋,瀘定橋,我們爲你花了多少精力,費了多少心血,現在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如果說,長征是一篇壯美的史詩,那飛奪瀘定橋無疑是其中最爲絢麗的華章之一。

這場僅用2個小時的戰鬥,紅軍將士以身爲橋,殺出一條血路,開闢了一條足以改寫中國歷史、改變中國前途命運的道路

一個難以體味的溫度

站在橋頭,記者用掌心去觸碰鐵鏈,試圖感受毛澤東詩中“大渡橋橫鐵索寒”的溫度。

出乎記者意料,鐵索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冰冷。86年前,紅軍將士觸摸到的鐵索之“寒”,可能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感受而非體感溫度。

走到橋面,記者忍不住向下望去。橋面木板間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湍急的河水激起白沫。

還記得以前跟隨海軍戰艦出海時,水兵曾說:“海面上看似只有一點點浪花,其實下面的浪已經很大了。”那瀘定橋下的河水該有多深?

上瀘定橋之前,同行的人一再提醒記者要注意安全:“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即使精通游泳也很難生還,因爲人會很快凍僵。”

翻開地圖,沿着大渡河的流向一路溯源,找到了果洛山。這座位於青藏高原之上的巍峨雪山,毫不吝嗇地將常年積雪融水和豐富的地下水補給到大渡河中。

瀘定橋下的河水究竟有多冷?

武警瀘定中隊上士鄭常新兵時,就爬過一次瀘定橋。

那天,下着雨,木板上一片溼滑。鄭常發緊貼着橋面匍匐,深色的迷彩和橋面摩擦出水花。他的目光透過木板縫隙,直直落在大渡河上。寒氣撲面而來,說不清是大渡河水的溫度,還是雨水的溫度。

匍匐前進,是每一名軍人的必修課。在平地上匍匐和在橋面上匍匐,感受截然不同。對於生龍活虎的小夥子來說,103米,在地面上也就是幾次深呼吸的距離,在瀘定橋上卻顯得那麼漫長。爬過瀘定橋,鄭常發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

直到今天,鄭常發還常常在想,自己爬過瀘定橋時橋上鋪有木板,且橋面已經被增高,離水面5米有餘。當年,紅軍是怎麼爬過去的?那時,橋上只有光禿禿的鐵鏈,橋面與水面僅有兩三米的距離。紅軍前輩們是如何克服內心恐懼的?

走在瀘定橋上,記者緊盯着前面人的後背,突然想到,當年的紅軍戰士一定是向前看的――後面的戰友跟隨着前面鋪設木板的戰友;鋪設木板的戰友緊跟着最前面那22名“開路先鋒”;那22名勇士,他們的眼睛盯着對岸,他們的槍口指向勝利的方向,他們的心中永遠追隨着一面不倒的紅旗。

“大渡橋橫鐵索寒”,不僅“寒”在這難以逾越的天險,更“寒”在這悲壯無比的奪橋戰鬥。

紅四團前身爲“葉挺獨立團”。這支英雄的部隊,在飛奪瀘定橋後繼續一路向前。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他們屢立戰功。如今,這支部隊仍是我軍的尖刀。

一次追求勝利的奔赴

走到橋中間,記者感覺雙腿有點發軟,彷彿走了很久很久。大渡河畔,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呼號。

一羣穿着迷彩服的年輕士兵,列隊奔跑在前輩跑過的道路上。那是正在附近集訓的武警甘孜支隊的新兵們。

當年,紅軍來到瀘定橋前,剛剛完成了3天320多裡的奔襲。

《星火燎原》中用一句話描述了紅四團令人震驚的速度:晝夜兼程二百四。

240多裡是什麼概念?紅軍在一晝夜之間差不多跑完了3個馬拉松,創下了一晝夜世界步兵徒步行軍紀錄!

這240多裡,是中國革命軍人意志與信念的集合,更是贏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密碼。

“實際距離遠不止這些。”中共甘孜州講師團講師夏芸說,“240多裡只是直線距離,紅軍在這條路上左右繞行、上山下坡,走過的實際距離比240裡還要多。”

站在瀘定橋上極目遠眺,海子山的山巔被輕霧籠罩。前一天夜裡,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厚重的雲與山間的霧氣連成一片。當年紅軍趕到瀘定橋時,也是這樣的雨天。

很難想象,居然是這樣一羣士兵突破了難以逾越的天險――他們剛剛經歷過激烈的戰鬥,不少人都傷勢未愈。路途中也不平靜:在猛虎崗遭遇頭天擊敗的殘敵,在雅加埂河重新架好被敵人炸燬的橋,在奎武村與對岸敵人鬥智鬥勇。

黯淡無光的深夜裡,他們冒着瓢潑大雨,拄着柺杖,在羊腸小道上艱難前行。

今天,當我們這些乘車趕來還禁不住一路顛簸而暈車的人走上瀘定橋時,心中涌起的是對前輩無限的敬意。

資料上記載,殺過瀘定橋,有18名勇士活了下來。上級對他們的獎勵,是每人一套列寧裝、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個搪瓷碗、一個搪瓷盤和一雙筷子。這也是當時紅軍將士能得到的最高獎賞。

在勇士劉金山家中,至今還珍藏着當年獎勵給他的那支藍色鋼筆。這支筆,跟了他一輩子。對劉金山來說,這已經不僅是一支筆,更是血戰之後勝利的紀念。

國防大學教授金一南說:“軍人生來爲戰勝。除去勝利一無所求,爲了勝利一無所惜。”

對軍人來說,勝利便是最高的獎賞。

一份默默無聞的守望

回望瀘定橋,行人走過時鐵鏈撞擊在一起,發出金屬的嗡鳴。

冰涼的鐵,暈染着歷史的滄桑。這座建成於清代康熙四十五年的鐵索橋,與天塹大渡河共同見證着三百餘年間的興衰更替。

關於瀘定橋,還有一場戰鬥鮮爲人知,卻同樣慘烈。

1935年6月初,紅軍主力通過瀘定橋繼續北上,紅九軍團奉命殿後。在阻擊敵人的戰鬥中,他們血戰數晝夜,最終完成任務後撤出陣地。

排長袁炳清在行軍途中不慎與大部隊失聯。後來,他輾轉返回瀘定,隱姓埋名,守在離當年戰場最近的地方,尋找當年失散的戰友。

從此,他再也沒有走出瀘定。

年齡大了後,袁炳清每天早上都會走到大渡河邊,遠遠地眺望瀘定橋。但他從不願踏上這座橋。“大概是怕觸景生情,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吧。”他的兒子袁清貴猜測。

直到2006年,長征勝利70週年之際,93歲的袁炳清老人才顫顫巍巍地踏上這架凝聚着悲歡離合的鐵索橋。此時,距離他離開瀘定橋已整整70年。

“奪橋難,守橋亦難。”這是袁炳清臨終前給兒子袁清貴的囑託。

今年59歲的袁清貴是瀘定縣一名環衛工人。工作之餘,他把當年紅軍的戰鬥故事講給身邊的人,講給學校裡的學生,講給來紀念館參觀的遊客。

對袁清貴來說,守橋,就是替父親把紅軍的故事講下去、把紅軍的精神傳下去。

如今,瀘定橋已經成爲每個瀘定人生活中的一部分。遊子回鄉,除了見家人,一定要到瀘定橋上走一走。伴隨着旅遊開發和產業轉型,這個峽谷間的小縣城日漸繁華。

瀘定橋上,人羣熙熙攘攘。

滿臉稚嫩的武警新兵們,在隊長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觸摸着橋頭浸滿血與火的鐵索。

穿着當年紅軍衣服的年輕大學生拿起手機自拍杆,將洋溢着青春的面龐與這座飽經滄桑的鐵索橋定格在一起。

包着頭巾的彝族婦女端着盛滿櫻桃的竹筐,輕巧跨過鐵鏈上木板的間隙,來到河東繁榮的市場。

對這裡的居民來說,這條曾經浸滿血與火的鐵索橋,如今,一頭連着自己的家,一頭連着更加美好的未來。(徐權王貴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