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詩論】蕭宇翔／閒適的嬉戲，它雅好寂靜

羅智成《詩緒：我的詩學筆記》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推薦書：羅智成《詩緒：我的詩學筆記》（聯合文學出版）

《詩緒》作爲一本詩學論述，擁有如美國詩人簡‧赫斯菲爾德著名的《十扇窗》一般的幽深簡潔，語言如同掃動落葉的密教苦行僧，在日常的佈景裡，簡單的運動中，展示着詩的崇高與神秘。

有別於布羅茨基《小於一》牽涉文學、記憶、民族與政治的拮抗交織，或者米沃什《詩的見證》展現了詩人與土地、歷史的家族式關係，亦有別於帕斯的《泥淖之子》爬梳詩歌的傳統、神話史與時間觀。《詩緒》是一本純美學的詩論，娓娓闡釋着，詩，它命名萬物的天能，究竟是如何落實在創作者的思維肌理，構築一條心路歷程。縱然出入不同朝代，時而比較東西差異，《詩緒》始終堅持着羅智成一貫的哲思底色，使用有效且平易的詞彙，一步步展開推論。

詩如何能像是花式溜冰，動作準確，優美，滿足所有規則，又能結合敘事訊息，並在關鍵時刻完成一個四周半跳呢？書中一再強調，一切關乎「態度」：詩人對這個世界所持的、對語言工具所持、對他所預設之讀者所持的，態度，形成了綜合的印象，在一定範圍內，強烈、快速、廣張，傳遞出美感經驗，正是這些態度構成了「詩質」。

然而，態度是由「限制」的規範所「刺激」而出的，有限的篇幅、行數、字數，產生了一再壓縮、精煉、深化的需求，書中稱此爲「文字力學」。詩的形式限制，自古便以各種方式，賦予文字額外的訊息，透過暗示、折射、押韻，誘使多種意義並呈。某程度上，詩歌不免是形式決定論的，這點書中也有提及。

這樣一部織體綿綿的論着，全書沒有大幅跨頁，只以章節標註，短章鋪延排開，瞻前顧後，正如《聖經》的格式，我想是詩人有意爲之，這是一本使人目不轉睛的書，時刻能在平易中見警策。書名「緒」字也頗值玩味，它既指涉開端、頭緒，也用來表示殘餘、未盡。它既是系統、尋繹、統緒，表達知性的層次，卻也用於抒情的時刻：千思萬緒何其紛紛。書中提及詩人鍾情於機械主義的金屬工藝美學，有別於電器，透過精巧的工序、繁複的邏輯、多重的因果律，創造出精緻迷人的各式器具，同時，也保有人類的直覺和感受性，這或許正是羅智成本身的性情寫照：一個心靈手巧，苦心孤詣的匠人形象。

詩人總是注意「文字傳達」的有效性、可溝通性，正如匠人關心每一組螺絲的擺放組成是否合乎效率。詩人也總意識到與「日常生活的語言、指標」漸行漸遠是危險的，正如工匠所製造的樂器、鐘錶、音樂盒、聲光裝置、小型蒸汽機，並不能只是淫巧的奇技爾爾。詩人追求一種昂揚的精神，纖敏於感受，熱心去同理，不懈地反省，懷抱的是夢想，使命，慰藉，與憂忡，總是尋找着完美的可能性，永遠可以再探索，期待，再修改，雖然可能，永遠失之交臂，終於不得其解，那樣美麗的沉思者。

這樣的沉思是一種閒適的嬉戲，它雅好寂靜，經常出沒於圖書館、教堂、博物館，它承擔着見證的自覺，但從不逼視某物，它知道自己終將開口說些什麼，但仍又謙遜地，拒絕下那最終定論。比起已完成的畫作，它更歡喜於，強光打照的桌面，那些拂拭不盡的橡皮碎屑，炭筆粉末，這些，是過去的無窮時光中，創造者豐沛的戀慕，焦慮，與愛，最爲顯著的象形與具現。心折於那些，他所創造的泡沫，泡沫中，是無數他者世界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