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栩栩/靜物不靜

《風葛雪羅》書影。(圖/時報提供)

推薦書:白樵《風葛雪羅》(時報出版)

楊德昌《一一》經典海報畫面裡,洋洋背對着觀衆,布幕低垂,氣球簇擁,巧妙呼應了洋洋那一系列後腦勺攝影作:「你自己看不到,我給你看啊!」

翻開《風葛雪羅》,書中附上一幀舊照,照片中,幼年白樵臉半遮半露,雙手環抱着母親身上的華美長裙──他看見了什麼?

白樵用筆,介於流質和固體之間,稠濃如琥珀。自序中,他亦將書寫比喻爲灰琥珀,「凝結難以消化之物,積累後傾吐而出。正如書寫。」琥珀凝凍過往時光,一切以家族爲中心開展的愛恨貪嗔癡慢疑遂得以再次顯影。物與人同爲見證。偏偏他又是以穢爲珍的行/藏家,化痛點爲(寫作的)刺點,所見所寫自與旁人殊異。然而,當我們跟隨他一同注視舊創轟然出土之際,一面感受到某種向內壓縮的、使遺骸封存爲靜物的力量,那熱與冷,逼近與拒斥,並非源於去日久遠不可追,反而展示了書寫者的內力。

物非死物。物與人互爲依存,或爲寄託,或爲玩伴──身爲骨董商女老闆獨子,自小被各式古物件環繞的白樵對這點想必感觸尤深──放回時間長流,便常常成爲勾釣的材料,還魂的引信。

人之初,自父母精血始,旁及稱謂龐雜的親族們。社會面的紐帶有時竟比生物面更強韌,不能斷,也斷不了。白樵攫其聲色氣味,並暗藏幽微心事;此前,在其他厭父書寫中,我們讀過賭徒、浪子、家暴慣犯等父親身影,這些父輩固然可恨,但只要我不是,便容易畫下一道楚河漢界。但如果父與我同樣愛好男色呢?其中之糾結,不言自明。

血肉吋吋剝離,除了書寫者的無私無畏,也得益於他的小說家本事。細觀《風雪葛羅》諸篇,篇幅架構較一般散文宏大,非如此不能全面還原;寫作一方面是書寫者對消逝之物的確認,另一方面,又從他者的目光中緩慢爬梳建構出自我。話說從頭,需得潛入深處打撈,但不能黐底。

而物與物多有相似,遭遇難免也有疊影。比如〈青春者的繁性神話〉,寫十四歲畢業旅行在舞池中款擺身軀,所有男女排隊輪流上前加入──這一幕,敏感的讀者也許立即聯想到〈當我成爲靜物並且永遠〉中,父母子三人環圓共舞圖。關係不斷翻版重演。而書中借野獸派畫家馬諦斯《舞蹈》爲喻,另一個相當微妙的點是,《舞蹈》所繪,爲五具女體。

從我是誰到我渴望誰,白樵走得險,但無礙於讀者理解;本來,這是任何成長經驗中必有的探問。

關於此書,白樵的另一個譬喻是珍奇櫃(Cabinet of curiosities)。十五世紀歐洲貴族、學者用以展示蒐羅自異國的奇珍的空間。白樵以記憶爲載體,於紙上闢出一方珍奇櫃,打開來,赫然看見所藏標本皆是他:五歲的白樵、七歲的白樵……如俄羅斯娃娃般層層套疊。標本即靜物,靜到極處,竟有一種難言的迷魅,那神性與魔性,將在後來的每個日夜裡,鎮住洶涌不止的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