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聲音及其他

散文

I. 樹的聲音

盛夏山上,妳和我和一羣營隊的孩子,隨意在山林揀選一棵喜歡的樹木,閉上眼,練習傾聽樹的聲音。

之後,倆倆一組,一人閉眼、另一人拍手,用聲音領着對方,到剛纔揀選的樹。

我突然想起在一起的那天,妳在我後座,來到隨意揀選的美式餐廳。那份餐點並不令人滿意,可我清楚記得那個下午,吃飽之後,妳有點累,趴在餐桌說想瞇一會兒,便聽着我的聲音小憩。

輪到我了。當時一直沒告訴妳,之所以願意閉眼,是因爲當時,我清楚聽見妳的吸納、吐息,還有一整片夢境倚靠我身,在此生根,安穩而且牢固。而那,就是往後的每個日子,我樂於聽見的,你的聲音。

II. 住過的痕跡

熾陽當空,我們向着森林的源頭漫溯,在接近正午時,來到海邊的山頂。

山頂有一戶百年曆史的偌大住宅,似是幾戶平房相接而成的連棟房屋,幾經歲月摧折,如今已剩斷垣殘壁。妳父親說,這裡曾是附近的望族古厝,門前,百年前踏出的小徑直通最近的水源,其上,幾無花草蔓生。

妳找了斑駁圍籬當中,比較平坦的一隅就座,打開事先包好的便當,吆喝我來分食。

我邊吃,邊翻弄手機相簿,看屋留下的快照,想着往後上百個日子,我們將於斯共築生活。也許百年之後,城垛荒疏、樓坯傾頹,它也依然通向附近的水源,或某個市民的集散地,空渠着、清晰着。那時,或有人當如今日的我們,坐在靜冷的磚瓦遺骸上,凝視那粗礪建材瘢痕種種,寥敗傢俱四方拗折。而他,是否也回望過去,並料想曾有人在此憩居、在此愛戀,在此殘留激情過後的餘溫盪漾。而那呼吸吐納、一掀一歙之間,都留有彼此身上,我們住過的痕跡。

III. 黑暗挑戰

海邊山區的夜晚,近乎全然的闃暗。

路燈都被捻熄,那裡沒有光害,只有黑暗。營隊的孩子倆倆一組,而我們壓隊。夜裡的坡道缺乏氣味,空氣很靜,五感只剩下手心裡傳來的妳的體溫。

有些孩子和我一樣,面對黑暗的時候,直覺的反應是卻步。可妳卻懷抱好奇,鼓動着、呼喊着,說:走,往前走,走進黑暗,才能看清光的所在。

彼時,我以爲黑暗之所以爲挑戰,是人面對未知,總有恐懼需要克服、需要試探。而牽起妳手的時候,眼前不能觸及的日日、年年,不也是另一場時間的黑暗挑戰?

若果如此,我情願與你,一起走到看不見的、黑暗的中央,任光陰將我們送往,離現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爲我相信:倆倆一組,方能見證並且抵達,有妳的時間,都是有光的地方。

IV.  石頭湯

是妳告訴我,那在森林裡煮湯的故事。

三個餓壞了的軍人,丟了幾塊石頭就開始熬湯,且廣邀一旁熱鬧圍觀的路人,各自從家中帶來食材,料理一鍋沒有食譜的湯底。

晌午時分,妳和父母也在林徑溪邊的石礫間,搭起一整面餐桌,用卡式爐點燃衆人吃食的慾望。蘿蔔、洋蔥、肉片、丸食......食材以慢火燉煮,林蔭之下,屢屢飄香、陣陣撲鼻,我們列隊,承接一碗教人口涎欲滴的石頭湯。

當時我們未能知曉,往後一年,我們將一同燉煮一鍋更豐盛的,生活的石頭湯。我從Costco買來魚肉,而你從家中備妥食蔬,沸騰、下面、熬煮、起鍋,我們在反覆中練習烹飪、料理,倆人的生活。

湯煮滾了。看哪,用石頭熬煮出的湯,是最美味的噢!特別是這碗,我們用無數日子,一起費心熬煮的湯頭。

V.  海中漫遊

妳問我,要不要去浮潛?兩個人,不跟團的那種。

我點點頭,妳就理所當然牽起我,來到北岸的私密角落。潛入水中,我們向礁石之間穿遊。妳說要給我一段,可以忘掉時間、疲憊,卻永不忘懷的海中漫遊。

那天的海水,是青春期,仲夏時分的溫度吧!那之後許久,當你不在身邊,我發現自己仍然喜歡一個人,躍入記憶的海中溯泳:遊過向晚的機車後座,初識的時候,公路上的風;改換方向,就撞見咖啡廳的午後,古舊風扇喀吱旋轉,溽暑空氣如潮水滑過體膚;當我憋氣,沉入更深更暗的水壓,那在記憶深處持續守候的,也依然是妳嗎──在島嶼的四方邊角上,一起踏過的海岸,徜徉過的海水與陽光,以及它們的溫度,礫石般,滲入鞋底與趾縫、毛孔與髮膚,靜靜沉積於我的體內、腦中。

於是我知道,與你相遇後的日子,原來是一場盛夏的海中漫遊。全心投入的時候,時間、疲憊都能夠忘懷。當時妳還說過,以後還要一起,遊向更深、更遠的,我們的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