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閱讀靈歌詩集《前往時間的傷口》

圖/鄧博仁

(時報文化提供)

不再逆光的詩人

靈歌已屆從心之年,七十二歲對他來說是「不再逆光的年紀」,雖然他自省不再逆光,那麼「身前僅餘暗影」。

攝影上,逆光可以凸顯輪廓與個性,適合年輕時代。人生風景到了某個階段,「順光」(或順服於光源、順服於己心)更好,更能表現色彩的情境和意趣。或者採用「側光」創造立體和空間的戲劇效果。亦可大膽使用「頂光」讓自己豁然亮麗,豐美着生存的圖像。如果心從容了,過日子就可以有各種角度和形式。如今的靈歌,或許更在意追求心靈的自由,甚至圓熟,以詩映射千變萬化的人間。

圓熟,並非意味着青春不再。在詩的國度,年齡與詩齡無法論斷誰是「新生代」、「中生代」或「前行代」,不斷地內省與追求就能保持年輕,停滯就老了。詩只有好與不好,沒有年齡上的老與少。

靈歌后期的詩,意象輕盈,跳接有勁,餘韻於空隙間流轉,靈動的詞語在《前往時間的傷口》這本新詩集中俯拾皆是,信手例舉:──「有些口/要別人開了/你才懸河」、「文明有時/戒不了洪荒」、「開始學習風,學習水/令一切無所不從」、「雲開釋了天/霧收押人間」、「我的天氣我蒙太奇/跳格子陰/跳格子晴/划拳」、「一條河勒緊一座城/誰是那呼吸的船」、「那片花海/再移過去一點/就是侵略」……我想,一個詩人對文字有多尊敬,就對自己有多期許。

《前往時間的傷口》涵括四部分:〈輯一,時間的傷口〉、〈輯二,人間戀上〉、〈輯三,探索的困惑〉、〈輯四,風雨行旅〉。猶若四重奏,音響立體環繞着「生活」這樣一個大命題──無論歲月、悲與喜、對世界的提問,或跋涉往日和現今的行旅……這些,堆疊成生命中難以負荷的沉重,他仰頸一口喝下自己的重量,詩句在體內化開,晚景遂由寒涼轉爲暖活。

時間倒敘

愈普世的題材,愈有挑戰。過日子、寫生活,看似單純,其實困難重重。寫詩往往因爲有了生活的歷練,才能造就詩風的轉變。最明顯的除了這本新詩集,也包括前兩本:《破碎的完整》和《漂流的透明書》。標誌了靈歌創作的全新階段。

寫序,我仍先將讀者設定爲與作者是初識。所謂「詩人」,「詩」與「人」是分不開的。概略瞭解他這個「人」,會更容易進入他的「詩」。

倒敘靈歌:──他1951年出生於臺北市,求學階段幾乎是半工半讀完成。1974年(23歲)開始寫詩,第一首詩發表在「秋水詩刊」(1975),但1979年(28歲)他創業開設工廠,隔年(1980)停筆,這一停就是三十一年。2011年(60歲)重返寫詩。重返後除了早年結集的《雪色森林》(2000)之外,60歲後大概十一年間,出版了三本詩集,包括《破碎的完整》、《漂流的透明書》、《夢在飛翔》,以及一本三人合集《千雅歌》(結合音樂、繪畫和舞蹈的主題書寫)。真正重返詩域後的代表作是這本《前往時間的傷口》以及《破碎的完整》和《漂流的透明書》。至於《夢在飛翔》出版時間是2011年,算是收錄他重返之前的「少作」。

漫長的生活,早年棄詩從商的經歷,成爲他重回詩壇的養分。另一個特別的經歷是移民異國,1998年(47歲)的靈歌移民紐西蘭,直到2015年才正式舉家遷回臺灣。異國對他來說,不是或不全是情調,尤其早年拚搏的刻苦與風霜,化爲詩句,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傷。家在異國又得從異國的家到各處出差,心情「像一支箭,忘了靶心的飛/像一盞燈滅了,不在乎餘下的旅程」,難怪詩人張默在靈歌的詩中會讀到「怫鬱的氣息」。〈在臺北紐西蘭,在奧克蘭皇后鎮〉一詩這樣寫着:「我的南是湖天藍/我的北終究家鄉灰/即使霾,即使綠藍紅混沌一碗/難以下嚥,難以在飛機觸地時/依然不辨何方」。

作爲一個「生意人」又身在異國,必然要有一顆時時警醒的心,即便他滿腔抒情,但「冷靜」是爲了生活,更是爲了求生,加上他高工唸的是機工科,這都無形中養成或促使他「冷靜」。所以他會寫下〈命案卡牌遊戲〉、〈推理劇中〉這類需要條理、需要整合抽象與具象的詩,也就不奇怪了。

冷靜讓他反躬內省,應該或想要成爲一個怎樣的人──「在異地/看着逐漸虛胖的自己/被生活切割後運走多餘//遠方鄉音忽起/衝進來的人面目陌生/猛然嵌入//一個完整的人」(〈鄉愁四起〉)。這接壤了上一本詩集有關「破碎的完整」的情懷。

置之死地而後生

前面提到「生活」,是他新詩集的大命題,書名雖是《前往時間的傷口》,但時間和傷口是涵融於生活之中的。時間對他來說是具象的,充滿磨練與邅變,四十年的努力工作,終於小有成就,成爲社會上有事業、有經濟基礎,亦即所謂「有用的人」。

時間,將他變成一個有用的人。復返文學江湖,卻是創作「無用的詩」。他在寫自己職場感悟的〈黑手工〉一詩:「曾被稱爲有用的人/自外人仰望的高度躍落/詩的深淵/學習無用之事/任筆尖琢磨/一個老邁又新生的靈魂」。這是反語,其實他深諳莊子說的:「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寫詩,是他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覺醒,亞里斯多德說過:「人生最終的價值在於覺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於生存。」──詩,纔是他的救贖、他的終極喜樂。

一個經營企業四十年的職場人,轉變爲寫詩的「新手」,這過程就如他的自剖:需要置之死地而後生。

置之死地而後生,是要付出代價的!「能給自己的時間/分秒必針/刺蝟自慰/深入與拔出都是自絕」,他到「吹鼓吹詩論壇」註冊,瘋狂寫詩貼詩,曾經一年寫了四百多首,他說,「是練筆,也是掙脫老派語言必經的過程和修練。」他必須拆掉所有舊習和老派的語言,「拆掉框架/降低高亢的修飾音//走音走上弦月/如一場無法/又堅持說法的道場」(〈練習〉),詩是他的道場,練寫就是修練,透過練習再練習,終有些領悟。

練習之外,還要勤學、還要思索,他說:「我更喜歡年輕人的詩,並以他們爲師。因爲年輕詩人,對於所處的時代和土地,不只是有自己看法,也常有獨特見解,且手法犀利,語言創新。」他矢言,必須鍛煉出「年輕的語言」,以往所有的創作、所有的鏡中回顧,都必須擊破、重塑、打磨、拋光……他透過重讀、修改、靜置、再修改,反覆磨礪,像一個自我追求嚴格的職人意匠,如此這般一首詩才算完成。

變奏的抒情之歌

上一本詩集《破碎的完整》,應是到2019年爲止,靈歌最滿意的作品,這也給他設了一個自我超越的門檻,新詩集的形式與內容必須有所不同。他一如既往,反覆更換意象、深入修練,「我穿過夏日午後的雨/換穿風」,再三取捨、沿路找尋素材,「與路對談的鞋/有許多故事/柏油爽朗,黃土細緻/碎石路有些舍離/又不捨離」(〈成爲不成爲〉),直到每一個字詞安頓在恰好的位置,最後方能讓「風自四方,烹調色香味/上菜於四季」(〈等待十月〉)。

另外,他也嘗試寫些「類型詩」,例如〈推理劇中〉,或者〈命案卡牌遊戲〉將命案與卡牌與QR code結合,以及〈彩繪美甲狂想曲〉將幻想和5G及元宇宙甚至禪思結合,並交融真實的美甲彩繪技藝,讓詩更開闊、更具實驗精神。對照前述,靈歌確實盡力探索和嘗試「年輕的語言」,敢於挑戰新題材。

除了從生活中觸及的人事物,他也從新聞事件、世界局勢,以及環保議題等,去思索、去提問,然後沉澱,冷靜地以整體象徵,寫出自己的聲音和看法。例如《我們在推遲中纏繞彼此》此詩以兩首組合,〈我們纏繞〉又〈彼此推遲〉互文,所謂「參互成文,含而見義」,相互闡發、相互補充。〈我們纏繞〉:「像一條橋牽起兩地的手/填補了鴻溝/等待月光來訪時/冷眼對看彼此/靜靜撕開流水的傷口」,看似抒情詩,但若以兩岸政治的糾纏來理解,亦可視爲政治詩,這是他對詩所追求的「歧義性」。

甚至,亦有他隱晦地對寫詩的看法,或謂之「論詩詩」,例如〈他們重複着我們的困惑〉:「某些人耽美/而欠缺審美/像一條橋拉攏陰陽/把虛構搓合成誤解」。可見他擅長的抒情詩有各種變奏或變調,他的抒情有主見、也有意見,既不是空靈也不全是溫柔敦厚,而是言之有物,甚至他心中其實住着一隻隱形的刺蝟。

時間即人間

《前往時間的傷口》裡,生活是母題,時間和傷口是子題。他對「時間」有不同的定義,可以在輯二的〈人間戀上〉看出這個特點。簡言之,他的時間,即是人間。他的時間是深刻入骨的、活生生的日子,並非虛無的字面意思。

靈歌的詩,有的不着「時間」一詞,卻隱含對時間的探究,例如「合照的自畫像/多年以後/越斑剝越清晰」(〈多年以前〉)、「臉部光影正盛,發線黑白狂奔」(〈薄霧穿花〉)、「一條大河流經的歲月/一些支流總會接走」(〈八十歲〉)。

光就字面上有「時間」二字的句子就不少,例如:「有時等待/是傷停時間」(〈等待傷口〉)、「距離近嗎?/還是時間不長?」(〈古今〉)、「一座沙漏無意掉落/一地碎玻璃放走時間」(〈一的對談〉)、「能給自己的時間/分秒必針」(〈夜雨者〉)等。而直接以「時間」爲題的詩,則如〈時間的濃淡,山水〉、〈時間倒敘〉等。

他說:「人生有許多已發生的,無法改變的,或不是操之在我的種種,都應該放下,不放下這些,又能如何?」他在〈時間倒敘〉中,以生命的四個階段倒敘──〈蒼涼〉、〈問句〉、〈漸暖〉、〈青春〉,時序從晚近到遙遠的青春,他冷靜地告解、他質問縹緲的壯志、他體會順遂時的冷意、他反芻青春的不安……彷彿,他只是對着自己的倒影述說,而倒影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往事。

時間有倒敘,也有順着時序的〈時間的階梯〉──從二十歲、四十歲、六十五歲寫到將來的八十歲,年歲漸高,即便六十五歲之後退休的日子,他依然「向日落處頂浪」,「頂浪」是指船艏迎向風浪,且視浪高情況,適時而謹慎地增加轉速,破浪前行。

「而今往日安在/而後全是未來/未來不可追,往日不想留//距離近嗎?還是時間不長?」(〈古今〉),從年輕歷經世俗、中壯年、退休,他細緻地梳理時間,而今漸漸圓融,玫瑰不再那麼直接地「刺青春天」,於是他說:「我們在山水之間/成爲滿身坑洞的人/風不斷穿過/卻沒留下不平的回聲」(〈時間的濃淡,山水〉),歷經險峻,卻沒有不滿,這樣的心態,是要有寬度的。

靈歌漸漸能把「時間」看清楚,「可泣的事物/有時可割可棄」(〈等待傷口〉),這是他在時間中找到的放下方式。他的「時間」不是抽象的時間,是對抗與思索並駕於人間的具象的時間。

傷口是必經的路口

靈歌對「傷(口)」亦有各種不同的角度(或說是論述),他的「傷」更有不少是正向思維。猶如印度詩人泰戈爾說:「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這般積極的生命態度,而自己的傷口和別人的傷口無須校正地「吻合」,暗喻了體貼和寬容,也是同理心。

對他來說,傷口的定義很開闊。傷,不一定是悲傷、刺傷、傷害或者悲劇,反而是比較偏向宗教情懷的「悲憫」,這部分來自於他對佛學的浸潤,多數則來自於「人間禪」。「禪」是朋友,「傷口」也是朋友,甚至是戀人,「悲傷不只緊鄰快樂/有時會同居,會分娩/多情的混血兒」。禪或者傷口,都是他的有緣人。

他的傷口,是人生恰巧必經的各個路口罷了──這樣的概念早已出現在前一本詩集《破碎的完整》,他在第一輯〈前往退路〉就下了個小注腳:「前進,前進,其實是沒有退路。」不要因爲傷口而止步,「我正前往/你的前往」,和風和雨和你一起去「看看前方的/更前方/陽光是否能將體感烘暖」(〈吻合〉)。

我們來朗誦〈吻合〉:「傷口總是/對於傷害的人沉默/對於受傷的人遊說:/時間開了花/現在結果/你繼續施肥/它就遍野//我正收穫/它的收穫/穀粒曬乾了前方/陽光頻頻回頭」──讀起來很陽光吧!他的傷口,流露溫熱。傷過之後,「我在溪中垂釣/一個人的黎明」(〈你我〉),好個陽光老少年!

分享.和解

晚年的靈歌寫詩讀詩、運動和旅行。他順服心靈、放飛身體。傷口如路口是人生必經的,咬咬牙就過了、就不痛了。走過人生,閱過詩,我們將更能理解,傷口是要面對而不是放棄,儘管放棄是生命中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傷口是人生的一部分,就跟失敗是成功的一部分類似,「即使是烏雲下的孩子/也從不放棄,企圖成爲閃電」(〈時間的濃淡,山水〉。

面對,接受,處理,然後才能放下傷口,臺灣話說「歡喜做、甘願受」,就是歷經這四個階段之後的境界。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傷口,禍福相倚,悲傷和快樂是一體,而不是兩面,因爲它們的共存和相融,生命纔會誕生多彩多姿的種種情境和滋味。

重返詩國之後,靈歌一再思考的時間就是百態的人間,他辯證生命中的破碎與完整,把創作視爲餘生最珍攝的一趟心靈之旅。來到這本《前往時間的傷口》,彷彿更進階地體悟到,一個人的破碎或完整,都比不上與他者(讀者或一切人事物)在詩中一起旅行、一起解惑、一起航向未來;同悲同喜、共震共感,這是極爲重要的「分享」的概念,人在分享時會有一股正能量、放射快樂的磁場。

和靈歌一起前往時間的傷口,一起面對、接受、處理、放下一切傷口,然後「成爲每座城市共有的路名/成爲某些人的原諒」,也就是和解!人生最終與自己、與萬物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