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中國支付出海“四部曲”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陳植 上海報道
在中國金融機構積極連通境外支付清算網絡，爲海外來華人士提供支付便利之際，中國支付出海已頗見成效。
如今，在衆多國家知名景點、百貨商場、便利店、免稅店、酒店與機場等消費場景，都能看到銀聯、支付寶、微信支付的“標識”。
在不少新興市場國家頭部移動支付機構的股東名單裡，也能看到螞蟻金服、騰訊等大型互聯網企業的身影。越來越多新興市場國家支付系統迭代升級環節，正涌現越來越多的“中國方案”。
一位國內支付機構人士透露，中國支付出海，經歷了四個階段：
最初，國內支付機構廣泛連接海外消費場景與受理網絡，爲國內境外旅遊生活提供支付便利；
之後，越來越多中國大型互聯網企業通過股權投資+科技賦能，爲衆多新興市場支付機構搭建移動支付網絡提供技術與運營經驗支持；
近年，中國支付機構正協助部分新興市場國家“升級”二維碼支付等支付系統提供“中國方案”。
如今，隨着中國新能源汽車等高科技產品出海與跨境電商產業興起，中國跨境支付服務商正爲中國企業業務全球化佈局提供全面的支付生態服務。
在他看來，跨境電商興起與新能源汽車出海的背後，是中國支付出海服務對象，正從2C端延伸至2B端。
“目前，就支付技術應用與服務體驗而言，中國的確走在不少國家前列。”一位國內跨境支付服務商負責人此前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指出，當前不少西方國家仍延續卡基支付（銀行卡刷卡支付）模式，結算效率相對偏慢且費率相對較高，但中國已廣泛普及碼基支付，在科技賦能的加持下，不但結算效率大幅提升，相關資金轉賬費率也相當低廉。
拓展海外場景
2004年初，經中國人民銀行批准，銀聯開辦內地銀聯人民幣卡在香港地區的POS消費業務、ATM查詢與取現業務，開啓了中國銀行卡業務國際化的足跡。
這也標誌着中國支付首次“出海”。
經過20年的不懈探索與發展,如今衆多國家知名景點、百貨商場、便利店、免稅店、酒店與機場等消費場景，都能看到銀聯、支付寶、微信支付的身影。
以銀聯爲例，如今銀聯國際的受理環境已延伸至境外183個國家和地區，逾6640萬家商戶，其中99個國家和地區還支持銀聯的移動支付服務。
支付寶、微信支付同樣持續擴大境外受理網絡，將中國支付服務覆蓋衆多國家地區的各個消費場景。
如今，越來越多中國人在境外遊過程感慨說，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支付“三件套”——銀聯、支付寶、微信支付。
上述國內支付機構人士指出，這背後，是這些支付機構順應過去20年國人出境遊激增的趨勢，不斷拓展境外受理網絡與連接衆多境外消費場景，也推動了全球支付服務產業呈現兩大新發展趨勢：
一是中國支付出海，加快了海外受理網絡與支付結算服務效率迭代升級步伐。以往，衆多國家地區支付結算運營商仍延續現金支付與刷卡支付模式，但與中國支付機構合作後，紛紛加快佈局二維碼支付、移動支付、線上電子錢包等新興支付業務；
二是中國支付提供更低的費率服務，創造更大的普惠金融效應。最初中國人在海外旅遊生活，只能通過境外卡組織結算刷卡，不但要支付1.5%的手續費，還要承擔不菲的貨幣兌換費用，尤其是海外卡組織進行本地貨幣-美元-人民幣的兩次換匯，導致貨幣兌換費用相當高。但隨着銀聯、支付寶、微信支付日益遍佈全球，中國人在出境遊支付費率與貨幣兌換成本明顯降低。
究其原因，一是中國支付機構通過科技賦能，令跨境支付結算效率大幅提升以降低費率，二是中國支付機構提供地方貨幣-人民幣的直接兌換，即規避了二次換匯的較高操作成本，還通過即期匯率直接兌換，緩解了延期兌換所帶來的額外匯率風險。
“如今，不少海外支付結算服務商爲了凸顯自身業務競爭力，也紛紛效仿中國支付機構的上述做法。”這位國內支付機構人士直言，這無形間推動海外支付服務體系同樣在發生新的變革。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階段的支付出海，不但給國人出境遊帶來“本地化”與“高性價比”的便捷支付體驗，還有助於境外來華人士在中國旅遊生活的支付便利性提升。
2017年，支付寶與韓國大型電子錢包KakaoPay開展合作，一方面令前往韓國的中國遊客可以在韓國方便使用支付寶，另一方面也幫助赴中國的韓國遊客能使用KakaoPay應用程序，在中國境內多數使用支付寶+的商店進行消費付款，截至2023年底，KakaoPay將這種互操作性擴大到中國80%的店內支付。
多位支付機構人士向記者透露，通過這類業務合作，如今衆多國家地區民衆都能輕鬆將本地錢包或銀行卡綁定銀聯、支付寶或微信支付，在中國境內開展二維碼支付，提升他們在中國的支付便利度。
股權投資+科技輸出
過去10年，與中國支付機構積極擴大海外受理網絡與消費場景“如影隨形”的，是中國大型互聯網機構與金融科技平臺通過股權投資+科技輸出，幫助衆多新興市場支付機構搭建全新的移動支付網絡與解決方案。
2015年-2019年期間，螞蟻投資印度電子錢包服務商Paytm、泰國電子錢包服務商Ascend Money、菲律賓電信運營商Globe Telecom旗下金融服務公司Mynt、巴基斯坦小微金融銀行(TMB)、孟加拉移動金融服務商bKash、英國新興支付平臺萬里匯WorldFirst等海外新興支付機構。
“當時，衆多國家地區新興支付機構之所以熱衷接受中國大型互聯網平臺與金融科技平臺的投資，一是因爲中國新興的支付技術與服務體驗，能有效依託當地智能手機普及與民衆移動支付習慣興起，解決當地人的諸多支付瓶頸；二是中國基於移動支付的衆多金融服務方案，又能將普惠金融更快更好地觸達更多當地人羣，進一步提升普惠金融的可及性與獲得感。”前述國內支付機構人士指出。
記者獲悉，在中國機構的股權投資+科技賦能加持下，海外衆多國家移動支付機構業務成長速度驟然加快。
以孟加拉國爲例，該國人口密度相當高且年輕人居多，但全國1.6億人口裡，僅有約20%擁有銀行賬戶，能獲得傳統銀行金融服務。在股權投資當地最大移動金融服務提供商bKash後，螞蟻金服通過技術輸出，協助後者迅速擴大移動支付、普惠金融、餐飲旅遊購物消費場景支付服務的覆蓋面。
BRAC董事總經理兼CEO Selim R.F.Hussain曾指出，bKash是一家將金融服務帶給數百萬沒有傳統金融服務孟加拉民衆的公司。通過螞蟻金服的賦能，bKash大幅提高移動金融服務能力，給數百萬人帶來正面影響與改變。
值得注意的是，騰訊在新興市場支付領域的股權投資與技術輸出同樣頗具成效。此前，騰訊聯合國際知名PE機構KKR，投資菲律賓PLDT旗下金融科技公司Voyager Innovations少數股權。
據悉，Voyager Innovations主要通過電子錢包、數字支付和匯款服務爲數百萬菲律賓消費者提供數字和金融服務。
PLDT指出，憑藉騰訊等投資者的全球性專業技能與資金注入，Voyager Innovations將進一步推動菲律賓消費者廣泛地接入互聯網和移動支付服務。
近年，騰訊還先後股權投資澳洲支付技術公司Afterpay、巴西支付類金融科技公司Nubank、意大利支付創業公司Satispay等。
一位熟悉國內支付機構對外投資進展的PE機構人士告訴記者，在一段時間內，不少新興市場新興支付領域呈現一種奇特景象——在當地頭部新興支付機構裡，要麼騰訊入股，要麼螞蟻金服入股，呈現兩大中國資本“角逐”的狀況。比如Voyager Innovations在菲律賓的主要競爭對手Globe Fintech Innovations公司，曾獲得螞蟻金服的股權投資。
在他看來，這種奇特景象的最大好處，是有效的市場競爭，正推動新興市場當地新興支付機構紛紛加快技術創新與業務模式迭代，帶動當地民衆獲得更好的普惠金融與移動支付體驗，將整個市場蛋糕做得更大。
但是，隨着當前國際地緣政治風險升級，第二階段的中國支付出海也面臨新的挑戰。去年，螞蟻金服陸續出售印度新興支付機構Paytm的部分股權，以規避潛在的風險。
“這不會影響中國支付通過股權投資+科技賦能出海的大趨勢。目前他們都將目光瞄準新的市場——非洲與中東地區。”這位PE機構人士向記者透露。
輸出“中國方案”
隨着中國支付技術通過股權投資與科技賦能進入越來越多國家地區，當地央行與金融監管部門在推動當地支付系統迭代升級時，對“中國方案”頗爲青睞。
記者獲悉，近年銀聯國際通過與多國央行、國家轉接網絡、支付聯盟開展轉接網絡技術標準、二維碼標準、芯片卡標準合作，在全球支付產業發展進程中提供更多“中國方案”。
其中，老撾、泰國的銀行卡轉接網絡以銀聯技術和標準進行建設，銀聯還向亞洲支付聯盟、泰國銀行家協會等授權芯片卡標準。
一位熟悉國際支付產業發展的業內人士向記者透露，相比部分新興市場支付服務商構建連接各類本地化支付工具的平臺，當地央行與金融監管部門更青睞銀聯國際的“四方模式”（卡組織、髮卡行、收單機構、商戶），因爲它能在不同市場環境具備更強的兼容性與開放性。
“更重要的是，它還能更好地滿足衆多新興市場國家對反洗錢反恐怖融資、跨境支付數據信息跟蹤分析、當地民衆個人信息保護、系統穩定性可靠性等方面的監管要求。”他表示。
國信證券經濟研究所所長助理王劍指出，當前全球銀行卡產業，正從磁條卡、IC卡，到數字銀行卡的升級迭代，通過數字憑據、支付路由網關等關鍵技術，將傳統銀行卡升級爲數字銀行卡，增強數字化支付渠道里的銀行卡核心能力，有利於支付互聯互通，行業互惠共贏。基於“四方模式”，相關金融監管部門可以理清賬戶機構、支付信息服務提供方、收單機構、清算機構的功能邊界，令各方各司其職。
“尤其在移動支付興起的大浪潮下，中國方案對不少新興市場國家央行與金融監管部門頗具吸引力。”這位熟悉國際支付產業發展的業內人士指出，隨着移動互聯網、支付標記化等新技術普及，網絡支付、條碼支付迎來快速發展期，在便利新興市場國家地區商戶與消費者支付體驗的同時，也面臨交易開放性與金融合規性等方面的新挑戰。
比如在掃碼支付日益成爲新興市場主流新興支付方式的情況下，當地衆多數字錢包運營機構與收單機構之間未能完全實現互認互掃，不但制約當地民衆與商戶對支付工具的選擇，還增加收單機構的改造接入成本。
此外，不少新興市場國家金融監管部門還發現，現有模式下的交易路徑、信息處理、資金處理的開放性、平等性、安全性都存在較大提升空間，支付運行效率、整體風險防範能力、底層數據安全等關鍵問題仍需破解。
在他看來，不少新興市場國家金融監管部門之所以青睞基於“四方模式”的中國方案，一個重要原因是它能充分保障各支付參與方的合理權益，有效推行當地數字銀行卡支付體系迭代升級。
具體而言，一是中國方案沒有簡單照搬傳統卡基四方模式，而是結合數字化轉型與移動支付新業態的發展趨勢，明確新參與方的角色，通過數字化技術有效提升新興市場的用戶支付服務體驗和支付全鏈條安全；
二是中國方案令各個支付參與者的數字化服務能力得到顯著提升，有助於提高整個新興市場國家的支付科技能力與普惠金融服務能力。比如新興市場國家支付系統在接入“中國方案”後，當地收單機構更側重增強商戶開拓和服務的核心功能，打造“支付+”生態，在商戶消費分析、會員管理、精細化經營等方面爲商戶提供更好服務；當地數字錢包運營機構則努力加強場景服務能力，爲用戶提供靈活便捷的支付體驗。
值得注意的是，隨着“一帶一路”倡議持續推進與“中國方案”倍受海外市場認可，越來越多新興市場民間大型支付機構也樂於接受中國支付機構給出的“中國方案”。比如螞蟻金服與巴基斯坦NayaPay合作，部署巴基斯坦即時支付系統Raast與支付寶+兼容的二維碼，推動螞蟻金服的全球支付“中國方案”進入巴基斯坦。
此外，螞蟻金服也與斯里蘭卡當地支付機構合作，讓當地逾40萬商戶能通過“支付寶+”接受跨境數字支付，藉助“中國方案”拓展全球市場尋求新的商機。
2B支付出海
如果此前中國支付出海主要服務“C端”，隨着近年跨境電商興起與新能源汽車等高科技產品紛紛“出海”，中國跨境支付服務商正掀起新一輪支付出海，服務B端企業業務全球化。
記者獲悉，2010-2015年期間，正值中國商品出海興起階段，國內跨境支付服務幾乎都圍繞商品出海開展，主要服務亞馬遜等跨境電商平臺，旨在提升跨境電商企業的收款效率與降低收款成本。
如今，衆多中資企業從商品出海轉向品牌出海——紛紛設立海外獨立站，打造獨立的全球品牌“賣貨”，正令跨境支付服務業態發生“質變”。
“這背後，是基於商品出海的跨境支付工具的資金鍊路與產品邏輯已固化，缺乏拓展性，難以適應品牌出海的複雜資金收付需求。”一位跨境電商支付服務商向記者指出。中資企業品牌出海所帶來的，不僅是商品貿易結算需求，還有海外營銷、物流配送、財稅、商標管理、品牌推廣等各方面的資金收付需求，尤其這些年海外社交電商持續火熱，如何與海外直播電商、短視頻電商等新型營銷模式建立高效的資金收付閉環，對中國企業“品牌出海”成敗至關重要。
這意味着在中國企業“品牌出海”潮涌下，跨境支付服務的產品邏輯與資金鍊路都將“重塑”。
在海外營銷環節，跨境支付服務商需協助中國出海企業與海外各類社交平臺搭建全面的資金收付網絡，以便向海外直播電商達人及時支付營銷費用；
在物流配送端，跨境支付服務商需協助中國出海企業與海外不同物流機構建立差異化的資金收付架構，進一步提升商品配送時效與用戶粘性。
在產品生產環節，跨境支付服務商還需協助中國出海企業與上游供應商建立更加彈性的供應鏈貨款支付結算體系，以便中國出海企業根據不同國家地區的產品銷售狀況與品牌推廣力度，制定更加靈活的生產計劃並高效完成相關採購費用結算。
記者多方瞭解到，爲了搭建適合品牌出海的跨境支付生態，越來越多國內跨境支付服務商都在嘗試不同的實施路徑，一是自建相對封閉的，能打通品牌出海各個環節的資金收付結算網絡，二是採取開放式策略，引入專業機構共建這個網絡。
目前，多數國內跨境支付服務商選擇“後者”，因爲在不同國家地區，海外營銷、物流、品牌推廣等各個環節的支付合規性與行業收付款規則不一，引入專業機構共建支付網絡，反而能令跨境支付基礎設施更具專業性與延展性。
值得注意的是，隨着新能源汽車等高科技產品紛紛出海，中國支付出海既迎來了新機遇，也遭遇了新挑戰。
專注新能源汽車新零售的蔚車車品運營部總經理陳揚向記者透露，在與越南太興集團合作後，他們將迅速推進中國新能源汽車“出海”越南市場，力爭在2026年完成3萬輛新能源汽車出口銷量。
他告訴記者，據BMI Research預測，2023年-2032年期間，越南電動汽車銷量年增速有望達到25.8%。到2030年，電動汽車在越南市場的滲透率將增至13.6%。因此蔚車將越南視爲拓展東南亞市場的核心區域。
但由於新能源汽車“出海”涉及複雜的跨境收款、資金歸集、貨幣兌換、匯率風險對衝等問題，如何找到有效的跨境支付解決方案，成爲中國新能源汽車出海急需解決的挑戰。
陳揚告訴記者，目前他們主要採取美元收款模式，期間他們通過股份制銀行等合作伙伴，完成跨境收款、資金歸集、貨幣兌換、匯率風險對衝等支付環節資金操作。目前，這些領域都已找到相對有效的解決方案。但由於汽車屬於大宗交易，相應的跨境資金交易額相對較高，如今境外資金匯入境內存在一些額度限制，目前他們正積極與相關銀行溝通，找到在合規前提下更合適的跨境收款解決方案。
91科技集團董事長許澤瑋向記者分析說，隨着跨境電商興起與新能源汽車等大宗高科技產品出海，中國支付出海正面臨一系列新挑戰，既有在大額資金跨境劃轉過程尋求合規操作與高效服務的平衡點，又有進一步打通本地化支付與企業資金網絡的隔閡。
在他看來，要解決這些挑戰，國內金融機構仍需做好四項工作，一是加強市場調研，深入瞭解目標市場的文化、法律、技術等方面的特點，爲不同行業中資企業出海提供有針對性的解決方案；二是加大技術研發投入，提升支付服務的技術水平和安全性，滿足海外市場的技術標準和安全要求；三是加強合作與聯盟，與當地的金融機構、技術提供商等建立合作關係，共同拓展市場，降低運營成本，實現深度本土化；四是通過優化支付流程、提升客戶服務質量等方式，提高海外用戶對中國支付服務的滿意度和忠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