愜意水鄉
孔曉巖
雨中訪江蘇高郵,淡而有味的生活意趣,不期而遇,卻又恰到好處。有人從跟前走過,拿着本書,封面“汪曾祺”三個字,溫暖如初。我聽見《受戒》裡明海與英子純真的笑,看見《大淖記事》裡的巧雲與十一子,還有《八千歲》裡的吝嗇老頭。“人說故事像說自己,人說自己像說故事。”雨幕中,似看見一老者手持菸斗,笑意盈盈。
青磚黛瓦的老宅,蜿蜒的小巷,收藏歡笑的運河,一下子明朗起來。四季更迭,其間有農耕之趣,亦有圍爐夜話,雪覆屋檐是汪老心中純潔的夢境。他與山水爲伴,與草木一同呼吸,故鄉與美食,人情與世故,歲月的河,滌盪着一生的羈絆。
汪曾祺紀念館放着一張張舊照片,一本本手稿,隔着時空,汪老仍在講述着過往。他筆下的高郵,寄寓着水鄉的情懷和文學的追求。他說:“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
天邊泛起魚肚白,運河在晨曦中醒來。煙籠水面,柳絲輕拂,大地溫柔地守護着運河。日頭漸高,河上熱鬧起來,一隻只小船來回划着,留下一條悠長的水痕。漁人撒網抓魚,貨郎做買賣,盛滿貨物的船隻,駛向更廣闊的天地。午後,陽光變得慵懶。河面上如有無數金色的鑽石在閃爍,河邊的小茶館,咿咿呀呀唱着,幾個老人坐在一處,喝着茶,話着家常,微風送來運河的清新氣味,一個舒服的好時候。
不知不覺,運河又成了金紅色。天邊夕陽如血,撐篙漢子也隨小船漸行漸遠,汗水與河水交織的河面傳來暮晚的鐘聲。偶有魚兒躍出水面,彷彿一枚鈕釦,收緊了運河的腰身。漁人划船晚歸,人和船的影子被暮色拉長了。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的時候,運河平靜下來。小船凝固在畫中,一兩聲夜鳥的啼鳴,讓運河沉沉地睡去。月亮一點點地走着,從運河的這頭走到那頭。
閉上眼睛,幾日來,關於運河的畫面在眼前浮現,這是高郵人的運河,是汪曾祺筆下的運河。不管是晨曦初照,還是漁舟唱晚,古老的橋樑都在連接着此岸與彼岸的煙火人家。河邊洗衣的婦女,橋頭下棋的老人,岸邊嬉戲的小孩,一個個小人物寫就運河的往事。老船工講述着往年行船的日子,談笑間,風輕雲淡,歲月早已堆積成臉上的褶皺。悲歡離合,聚散有時,這一條充滿人情味的河流,載着樸實和善良流向前方。
打量書架,目光落在《端午的鴨蛋》《故鄉的食物》上,都是些尋常字眼。是啊,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那些關於食物的描寫,充滿了一位異鄉人對家鄉味道的深切情感,讀來口齒生津,心生暖意。印象最深的還是那鹹鴨蛋,切開放在盤子裡,再來一杯熱茶,幾碟小吃,便能和友人聊一個下午。這情景,多好。
高郵鹹鴨蛋,看着簡單,實則講究。當地有一種麻鴨,體態矯健,做鹹鴨蛋要篩選出最優質的鴨蛋才行,每一顆鴨蛋都要飽滿圓潤、色澤均勻。以細鹽、黃泥、草木灰等材料,精心配比後,均勻地裹在鴨蛋表面,放於陰涼通風處,等時間慢慢滲透,鹽分緩緩浸入,與蛋黃中的油脂發生奇妙的反應。數月後,那一顆顆鹹鴨蛋就醃好了。外形可愛,灰藍皮色中似有一層紫羅蘭的光暈,讓人想起晨曦中拂過湖水的薄霧。切開後,一股特有的香氣撲鼻而來,那是時間賦予它的醇厚與鮮美。輕輕敲破蛋殼,蛋白凝脂如玉,蛋黃似紅橘流丹,筷子紮下去,鮮味就冒出來了。嫩滑爽口的蛋白,沙糯細膩的蛋黃,就着白粥吃上幾口,真是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啊。
走在街頭巷尾,熱氣騰騰的陽春麪,金黃酥脆的油端子,香氣繚繞的蝦仔餃面……尋常的生活透着詩意。汪曾祺愛吃,他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秋風還未起,高郵的蟹黃湯包就開始上桌了。初見其形,面皮薄如蟬翼,輕輕一提,似滿月晶瑩剔透。咬上一口,滿滿的蟹黃與鮮湯在舌尖化開,細膩的麥香帶着微微彈性,沁入心田。推開窗子,見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流動的風裡,吹響一支短笛,小盤內,金黃中透着橙紅,一股馥郁之氣,自脣齒而生,吮一口蟹黃,鮮美絕妙。
“噯,我在這呢!”友人叫我,把我從吃的想象中拉回來,趕緊應了一聲。我喜歡美食,更享受那份飲食自在。臨近傍晚的汪曾祺紀念館,顯得更加安靜,館內燈火柔和,落在那些泛黃的書頁上,照亮了那些文字。我彷彿看見,汪老走在運河邊,踩着腳下鬆軟的泥土,聞着草木的清新。此時雷聲早已遠去,窗外還有些細雨濛濛。
常言道:“民以食爲天。”古人又云:“遊心於物之初。”我若有所會,尋思着晚餐到哪一家老館子去,吃食間的快活,山水中的逍遙,哪一樣都讓我心生穩妥。汪老也說了,自由不是“無”,而是充分“有”了之後的解脫;解脫也不是“無”,而是擁有更多的生命愉悅。於是,我更加悠然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