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功利主義能走遠,但非功利主義可以走得更遠,跨越從0到1

知識分子

The Intellectual

2023年11月12日,清華大學物理攀登計劃指導委員會主任錢穎一在清華大學物理“攀登計劃”啓動儀式上致辭,勉勵在座學生:“在思考如何攀登之時,更要多問幾個爲什麼攀登這樣的問題。”

致辭中,錢穎一引用了愛因斯坦《探索的動機》中的原文,說明科學研究的動機的意義和重要性。他說,“在攀登科學高峰中,功利主義也能走遠,但非功利主義可以走得更遠,能夠跨越從0到1。”如果只有功利主義,是不會出普朗克、愛因斯坦、楊振寧等科學大師的。

撰文 |錢穎一

同學們、老師們:

首先,歡迎清華大學物理“攀登計劃”首期班的60位同學們。首席教授朱邦芬院士爲這個計劃成立了由 62位委員組成的指導委員會,他們中有清華大學校領導,有40位院士,可以說是中國大學物理學教育的頂級配置。

我是清華1977級數學專業本科生。網上流傳的一張我們年級當年上課的照片就是在這間教室——西階梯教室,照片上可以看到指導委員會委員高虹教授。我不是物理學家,也不是自然科學家,我是社會科學中的經濟學學者,非常傾心於大學本科教育。今天是清華大學物理“攀登計劃”啓動儀式,我想與同學和老師分享我對“清華物理”和“攀登”這兩個關鍵詞的一點感悟。

先說“清華物理” 。清華是一所綜合性大學,學科覆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藝術諸多領域。我有一個觀察,在清華歷史上,雖然各個學科都有它輝煌的歷史,不過物理學的歷史脈絡與清華歷史的“糾纏”,實屬獨一無二。

剛纔楊振寧先生爲我們視頻致辭。楊先生從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走出來並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已是獨特。他於1938—1944年間在西南聯大就讀本科並在清華讀研究生,碩士論文導師是王竹溪教授。王竹溪於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物理學系,在30年代獲得劍橋大學博士後在西南聯大任教。而王竹溪在清華時的老師是葉企孫教授,他是1918年清華學校畢業後獲得哈佛大學物理學博士,20年代回到清華並擔任物理學系第一任系主任。而葉企孫的老師輩就是梅貽琦先生,他在1909年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留美學習物理學,畢業後於1915年到清華任教。

由此可見清華物理學傳承的鏈條,始於清華學堂之前庚子賠款第一期的梅貽琦,經過清華學校時期畢業的葉企孫,到清華大學時期畢業的王竹溪,再到西南聯大時期畢業的楊振寧,清華物理學科的歷史完整無缺地映射在早期清華歷史中,沒有其他學科能夠與之媲美。這個從梅貽琦開始,經過葉企孫、王竹溪、楊振寧,再經幾代清華物理學子,包括在座的一些指導委員會委員,到今天清華物理“攀登計劃”的同學們,這種獨特的“清華物理”歷史點滴的連接,是我的一個感悟。

再說“攀登”,從攀登山峰說起。我們首先會想到這樣的問題:如何做好攀登的身體準備,基本體能訓練?如何挑選攀登的工具和設備,多帶或少帶?如何選擇攀登的最佳路線,是否有捷徑?如何組織攀登的團隊,依靠集體的力量?如何吸取失敗者的教訓,不再重蹈覆轍?如何在精神上抵禦挫折,不屈不撓?所有這些都是“如何”攀登山峰的問題,是“how”的問題。

攀登科學高峰是類似的。在物理學教育上,我們自然也會想到這樣的問題:如何打好基礎,微積分、四大力學?如何學習課程,預習、複習?如何選修其他課程,多學還是少學?如何選擇升學路徑,出國還是在國內,搞理論還是做實驗?如何組成研究團隊?如何培養動手能力?如何鍛鍊意志?如何聽取學長們的教誨?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如何”學習物理的問題,也是“how”的問題。

這都是應該問的問題,但並非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不是問如何,而是問爲何:不是如何攀登,而是爲何攀登;不是如何學物理學,而是爲什麼學物理學。

在攀登山峰中,有的人是爲了鍛鍊身體,呼吸山路上的新鮮空氣;有的人是爲了挑戰自己,證明自己能行;有的人是爲了受到關注,增加粉絲;有的人是爲了爭得第一,打破紀錄;有的人是爲了看到山頂上壯觀的風光;也有的人是爲了欣賞攀登過程中的美景。 這些都是回答“why”問題時的不同答案。

在學習物理學中,有的人是爲了找到好工作打下基礎;有的人是爲了滿足父母的心願;有的人是爲了保研或出國;有的人是爲了爲國爭光;有的人是爲了當院士;有的人是爲了獲得各種獎項;有的人是爲了興趣愛好;有的人是爲了搞清楚世界的真相。這些也都是回答“why”的問題時的不同答案。

回答“爲什麼”問題時的不同答案會有不同結果。愛因斯坦在1918年在柏林物理學會舉辦的普朗克60歲生日慶祝會上講的下面這段話醍醐灌頂:

這段話出自愛因斯坦題爲《探索的動機》那篇著名講話。他的意思是,探索科學(包括物理學)的動機有多種多樣,或是功利主義的,或是非功利主義的。雖然功利主義動機也能做出貢獻,但是非功利主義動機才能建築科學殿堂的根基。

若干年前,我曾經當面請教過楊振寧先生:爲什麼中國的大科學家很少,爲什麼中國人做出大科學貢獻不多?楊先生回答說,中國教育培養“90分以下”的學生很成功,但是出現“90分以上”的學生很少。中國人也能做不錯的研究,但是做出頂級工作很難。這是因爲我們的傳統文化太入世了,太功利了。

我很認同楊先生的判斷。當我們聚焦如何學習,如何研究的時候,當我們只問“如何”的時候,我們對“爲何”的默認回答是功利主義的,往往是短期功利主義的。功利主義也能出傑出人才,但是不會出普朗克、愛因斯坦、楊振寧。現在都在尋求如何培養傑出人才的秘訣,是在如何產生傑出人才上做文章,其實跳不出功利主義的動機。追問爲什麼,必然指向需要非功利主義的動機。在攀登科學高峰中,功利主義也能走遠,但非功利主義可以走得更遠,能夠跨越從0到1。

多年以後,回首人生,同學們將會回想起今天的啓動儀式,並且感嘆能夠進入“攀登計劃”,置身於清華物理獨特歷史之中的幸運。不過,我更加期望你們在成爲“攀登計劃”一員,在思考如何攀登之時,更要多問幾個爲什麼攀登這樣的問題。正是那些喜歡追問爲什麼的同學,而不是隻問如何做的同學,從他們中更有可能“冒出”傑出人才、科學大師。

謝謝大家!

注:關於清華大學“攀登計劃”

清華大學物理“攀登計劃”由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清華大學教授楊振寧先生提出,中國科學院院士朱邦芬先生領銜,旨在中學階段提早發現綜合優秀且具有突出物理天分的學生,以期培養出更多物理學及以物理學爲基礎的高科技領域的一流創新人才,使之成爲世界科技發展的未來引領者和高科技領域的開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