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姆魯熱帶雨林

國家公園內部的河道風光。(杜虹攝)

雨林中的大型板根。(杜虹攝)

鹿洞中的鐘乳石。(杜虹攝)

蝙蝠羣飛如飛龍在天。(杜虹攝)

龍腦香科植物的雙翅果。(杜虹攝)

從婆羅洲熱帶雨林歸來已近半月,那天暮色中在姆魯國家公園(Gunung Mulu National Park)疾行回程的記憶,仍鮮明如昨,日常行進間不自覺便重現當時的節奏與姿態,甚至心情。

姆魯國家公園以石灰岩地形、大型鐘乳石洞穴及居住洞內三百至四百萬只蝙蝠出洞覓食景觀聞名,我期待拜訪已多年。由於此行同行人數衆多,而這座國家公園位處婆羅洲砂勞越東北區偏遠之地,旅程輾轉換搭大、中、小型三趟班機才抵達,家人看我行程時,笑稱是「飛行之旅」。但我毫無懸念,爲多年想望前進姆魯雨林。

旅程抵達古晉暫住一宿,隔日搭乘68人座小飛機由西往東橫越砂勞越至姆魯機場,機上旅客雖分屬不同團體,但有趣的是,都是來自臺灣。飛越婆羅洲,我睜大雙眼下望,雲朵間的綠色大地,被曲曲蜿蜒的河流切開,那是生態學課本上的經典畫面,河流與森林在潮溼高溫的熱帶,孕育多樣化的生命。飛機降落之前,我看見了書中那高大筆直的樹,只在樹頂展開如綠色花椰菜又如綠色雲朵般的枝葉,一樹樹,朵朵相連。那是婆羅洲樹冠層最優勢的龍腦香科大樹。着陸,我來到了熱帶雨林。

姆魯機場羣山環繞,簡約樸素,航班不多,我們中午出機場,機場隨即關上了大門。機場外來接賓客的五星渡假村交通車也令人耳目一新,宛如小時候鄉間牛車的進化版,遊客坐兩排面對面,也面對小路兩側的景物。雖然陽光斜射空氣溼熱,車上夥伴們仍難掩興奮之情。我想起了行程說明書上的提醒:接駁小巴士車程約五分鐘,設備簡單無冷氣,請以悠閒的心情享受熱帶雨林的天然空氣。衷心認爲這樣的簡單真是國家公園旅遊的絕妙設計。

在古晉市,送機的當地導遊把這天行程介紹得十分緊湊,叮嚀交通與參訪的連接細節,請大家預做準備。然而實際扺達姆魯後,所有步調都變得緩慢,在集合之前,我們總有足夠的時間放慢動作整理行囊與顧盼風光。與夥伴一同查看地圖,大型渡假村座落國家公園邊緣,是土地管理規劃上極佳的地點。客房散置林間以高架木棧道相連,據說在木棧道上就有機會看到砂勞越「戰神」──犀鳥。以望遠鏡在棧道鳥語間搜尋,空氣中的溼度包裹濃重的熱帶雨林氛圍。

綜合前輩學者們的看法,熱帶雨林以赤道及南北緯二十度內爲分佈中心,並向周邊延伸;年雨量超過二千公釐,且月分降雨相對平均,無明顯幹、溼季;林相以木本植物佔絕對優勢,森林空間結構常有三至六層(一般森林多爲三層),最高樹種達三十至九十公尺,林間常見木質藤本、附生植物,並有板根、幹生花等現象。全球熱帶雨林分佈區塊主要在美洲、東南亞,以及非洲。我所居住的墾丁地區,氣候地理上屬熱帶北界,但受東北季風影響,幹、溼季分明,林間雖可見木質藤本、附生植物、板根及幹生花現象,樹高多不超過二十五公尺,森林結構爲喬木、灌木及地被三層。姆魯國家公園在北緯四度左右,是典型的東南亞熱帶雨林。

姆魯是砂勞越最大的國家公園,佔地五百四十餘平方公里,動植物資源種類繁多,但我最心繫的,還是數以百萬計的蝙蝠出洞畫面。十一月至二月是此地雨量較多的月分,蝙蝠出洞覓食的勝景需得天氣之助纔有緣遇見,聽說昨日黃昏有雨,蝙蝠並未出洞覓食。導遊在出發往國家公園之前發給預購的門票手環,國家公園以門票管制遊客數量。

自國家公園入口至觀蝠平臺約四公里路程,全程架設木棧道。途中多處沼澤溼地,一路熱帶花草綻放,鳥語不斷,但林木鬱密,難以細看鳥影。然而那不相識的花、那高大的樹及壯觀的板根,在在留人腳步,我和同事不久便落在隊伍的末尾。有時前方夥伴會呼喚我,因爲看見蝴蝶。

在臺灣國家公園工作三十年,這趟旅程,同伴有我初至國家公園工作時的精神導師,也有現下同辦公室的新進同事,藉由臺灣大學林俊全教授搭設的交流平臺,我們在自然大美中相濡以沬。我所學是森林與蝴蝶,所以特殊蝴蝶出現時會被熱情召喚。這裡最常出現在解說牌上的代表性蝴蝶,是與我研究的黃裳鳳蝶同一類族的鳥翼蝶(Rajah Brooke’s Birdwing),每當這稀有的美麗蝴蝶出現,最激動的人莫過於我。

除了花草、鳥類和蝴蝶,熱帶雨林的樹是另一種精彩,一棵大樹就是一個生態系。雖然樹幹筆直,站在樹下卻難看清樹冠枝葉,因爲樹幹上總有蕨類、蘭花、藤本,甚至纏勒植物等各式綠意附着生長,宛若一座層層上疊的綠色城堡。東南亞熱帶雨林最具代表性的樹種爲龍腦香科植物,這高大筆直的樹,是人們愛用的木材,通稱「柳桉木」。龍腦香家族,拉丁學名字面上的意思是「果實具有兩翅」的植物,但在林間,我們也拾獲三片翅翼的果實,文獻記載不同樹種可以是二、三或五片翅翼。這些翅翼彷彿種子的降落傘,帶着種子自高空旋轉飄降,離開母株尋找新的立足地。雨林中龍腦香族呈現通直向上樹型,主因是競爭陽光,加以無風狀態下受到正上方陽光引導生長;而只在上端生長雲朵般枝葉,則緣於森林內部光線微弱,下方樹枝因無法行足夠的光和作用,缺乏能量而乾枯掉落,最終形成只在樹幹上方有枝葉的外貌。

大夥兒一邊觀賞動植物風光一邊說笑,不覺路長便來到了觀看蝙蝠出洞的山谷平臺。此時一陣大雨頃落,使人情緒打了個結。時間尚早,先參觀蝙蝠居住的洞穴,祈望雨會停。

這裡有兩座知名的巨大鐘乳石洞穴。旅遊資訊介紹,其中鹿洞貫穿砂勞越第二高峰姆魯山,可容納三百架波音747飛機。對於身在其中的旅人而言,更想讚歎的是各式各樣正在滴水沉積的晶亮鐘乳石,在管理單位設置的低亮度照明之下,石鐘乳、石筍、石柱、流石、石吹管、石灰華等岩石,或水潤生輝,或滴水如珠;石壁上有蜘蛛垂織晶絲,絲絲懸吊如琴絃。洞中蝙蝠靜默無聲,但有金絲燕洞內穿梭,答答唱響。國家公園內所有自然資源皆受保護,這裡的金絲燕無燕窩被採摘的壓力。

另一座蘭洞也十分壯觀,洞口逆光的人影顯得無比渺小,洞內大型鐘乳石柱如蟠龍或雕花,華麗壯觀宛如「諸神的花園」巨型雕塑。昏暗照明下,穴居的蝙蝠雖難探蹤影,地面與石壁上卻堆積大量的蝙蝠排泄物,空氣中有濃重氣味。洞內走一圈花四十五分鐘。

走出洞外雨停了,陽光斜照灰白色的石灰岩山壁,投射令人振奮的金光。觀蝠平臺設有木造座椅,現場有馬來西亞本國遊客及東、西方的外國遊客。馬蹄型的觀景平臺簡單卻有引導遊客的作用,大家排排坐等一場自然盛宴,但沒有人知道今天蝙蝠會不會出洞。聽說有些遊客因爲昨日沒看見,今天再次前來等待。

等待,天空中只有燕子。導遊說他上回看見蝙蝠飛出的時間是六點。我是否有一睹蝙蝠出洞的緣分呢?

五點五十八分,押隊的公園嚮導說蝙蝠出來了!但我並未看見洞口林間有何動靜。不久之後,山嶺之上一條黑色游龍騰飛上天,由平臺前方橫越山谷向後方而去,人羣以驚呼相送。那是數大的蝙蝠排列成龍形集體飛行的隊伍,快速輕靈而整齊。人羣騷動未熄,又見一隊蝙蝠飛天。然後天空復歸平靜,接續又見蝙蝠飛起。此時同行夥伴有人起身喊:「看見了,走了。」接着有人呼應,多數夥伴應聲起身!我一時不知所措......

在我工作的墾丁,秋天有赤腹鷹羣過境,我們即使在地,要遇一場萬鷹飛過的畫面也需各項環境條件齊聚,觀察時間經常是天亮後至中午。此番不遠千里而來姆魯,天時給予最佳條件,又逢昨日蝙蝠未出洞覓食今日應有大量的機緣,就此離開嗎?

我和同事遲疑着。所幸行至平臺出口前,有三位夥伴和那位公園嚮導停下來了。此時天空開始密集出現蝙蝠羣隊,且隊伍愈來愈長愈龐大,有些隊形如巨龍騰空且迴旋變幻,及至遠空隱沒。一隊飄蕩而過又來一隊,有時竟四隊相接昇天,如羣龍嬉遊!山谷上空熱鬧非凡,地上人們則以「哦!哦!哦~」的讚歎聲配樂。我的視覺震懾於如此壯美獨特的自然景象,腦中則浮現《易經》幹掛第五爻:「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的意象。這是何等精彩祥瑞又大器的景觀!百萬蝙蝠自洞中飛出,此刻洞內又會是何等熱鬧?

巖洞中居住的蝙蝠紀錄有12種,山谷間飛行的蝙蝠羣,隊形與高度略有不同,有一種呈團狀飛行,且較靠近人羣,當牠們飛近時,可以聽見集體拍翅如輕按喇叭的聲響。蝙蝠羣飛,聚小爲大,原有避敵的作用,然而物種演化總能巧妙出新,在天空如龍飛翔的隊伍之側,有時會有較大型的黑影快速竄出,鳥類學者說那是Bat hawk(食蝠鷹)。行前我曾在網路資訊中看到有些猛禽會在洞穴旁的樹林等待蝙蝠出現捕食,沒想真能親眼目睹。一直沉默的公園英文嚮導聽見我們提到Bat hawk,彷如天涯遇知音,旋即興奮的說除了Bat hawk,還有較大型的鷹會獵捕蝙蝠,但今天看見的都是Bat hawk。他並且說,即便是所有環境條件都齊備,蝙蝠也不一定出洞,能見到今天的壯觀景象,只能說是幸運。

每個旅人,都有自身想追尋的情境、事物與深淺度。有人見到蝙蝠出洞的序幕已經滿足,然而如我們這幾位,若匆匆兩眼就走,那將會留下多大的遺憾?

六點二十三分,天色將暗,爲追趕先行回返的隊友們,我們在蝙蝠飛滿天的當下離開,默契的兩兩列隊疾行回程,在蛙聲交響的伴奏下如行軍的隊伍,直至趕上隊友也未放慢腳步。我雖因爲昨晚古晉夜市的一杯三色茶飲徹夜未眠,精神依然抖擻!夥伴們笑語之中,帶着夫復何求的況味,那輾轉的飛行路程,爲這一日所見已經足夠。

當然探索熱帶雨林的驚喜不會一日結束,隔日早晨我們在渡假村的木棧道上看見了期待的犀鳥,且目睹難得的餵食畫面;搭乘長舟沿梅利瑙帕庫河上溯國家公園內部時,也看見河道兩岸動人的自然與人文風光;行走山徑時下眺河中央,望見泡水休閒的同伴,更覺滿眼天上人間的愜意…

然而在旅程落幕之後,回到日常之中,腦底深刻烙印的,仍是那天黃昏被「蝠飛成龍」的景象震撼之後,在蛙聲中趕路的節奏與情境。旅行,彷彿結束,又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