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自然|自然攝影師:用影像支持本土生態規劃研究
幾乎每週,王斌都會帶領徒步團至大理洱源觀鳥。
觀鳥是王斌進入自然保護領域的起點。作爲中國第一代觀鳥人兼前建築師,2015年底,王斌從設計院辭職,開始參與生物調查項目,隨即加入了當時中國最早的自然影像機構——IBE(Imaging Biodiversity Expedition,影像生物多樣性調查所)。從此,自然攝影與生物調查構成了王斌的生活日常。
中國最早的自然攝影師
IBE成立於2008年,曾作爲專業的自然影像機構,得到多家媒體報道。IBE官方賬號中,稱“專注於呈現中國自然之美,以‘記錄自然之美,傳遞生命感動’爲宗旨,期望解決中國自然影像缺失、公衆對中國自然瞭解匱乏的問題” 。——這確實是中國自然保護領域的一個突出問題。
在中國,自然保護區的生物調查往往由科研單位承擔,科研單位通過相機陷阱、燈誘法等方式摸底,最終留給保護區的往往僅是一份名錄、幾張照片。王斌認爲,這樣的生物調查雖能形成本底數據,但不具備視覺意義上的科普作用。保護區事實上還需承擔“宣教”功能,就保護區內的自然資源對公衆進行科普宣講。
“零幾年的時候,宣教這方面,沒有中國的照片。講課或分享時都是用BBC的視頻。”這一尷尬現象,引發了一些自然愛好者的思考。“怎麼在中國做科普,用的卻是國外的斑馬、大象?”
在一羣愛好者推動下,IBE應運而生。據王斌描述,最火的時候,IBE共有30多人,來自各行各業,設計、攝影、科研……但沒有一個人全職從事影像行業。“因爲養不活自己。爲什麼會養不活自己?因爲沒有這個職業,社會沒有這個需求”。
雖然社會對生物多樣性議題的討論逐漸升溫,但當下依然沒有“自然攝影師”這一職業,“沒有資格證,國家不承認,職業沒人管,也不能養活自己,同時也沒有標準”。
野生動物攝影起源於19世紀,與攝影技術發展同步。因曝光時間過長,早期野生動物攝影無法解決“動態”拍攝,只能拍攝標本、野外死去的動物或動物園的籠養動物。最早的生態攝影作品誕生於20世紀初,如喬治·施拉斯 (George Shiras)《白尾鹿和它的幼崽》,刊登於1906年7月號美國《國家地理》雜誌。
喬治·施拉斯 (George Shiras)《白尾鹿和它的幼崽》( 組照之一)。
二戰即將結束之際,科學家進行野外調查時,開始用攝像機記錄自然。20世紀50年代,BBC開始製作專業紀錄片,起初是記錄人類的野外考察,包括出行方式、工作環境、工作狀態等內容。隨後出現了更爲專門的紀錄片,如非洲、南美洲的野生動物,因其珍稀且不易被觀察到,更依賴於攝影技術記錄。目前,由於常見物種記錄基本飽和,BBC紀錄片轉向更具故事性的拍攝方式,如近年的《王朝》《我們的星球》,拍攝對象多爲類羣,講述生態系統中的種間關係及至自然與人的關係。相比過去,紀錄片的視角跳出純自然的區域,更多轉向自然與人的銜接,如BBC製作的《地球改變之年》(2021),講述了人類與地球、自然、動物之間的關係,以及人類做出的妥協與改變對動物生存的影響。
王斌認爲,一些國家對自然攝影師的職業培養及行業標準,值得中國借鑑。例如,BBC出片的導演都受過成熟的生物學及編導專業訓練。“拍自然的故事不是拍電影,它需要導演對生物系統有紮實的知識儲備,因爲動物不會按照人的意思去行動、念臺詞”。因此,拍攝動物先要列一個大綱,考慮好需要拍攝的內容、故事梗概、素材收集期限(拍多長時間能把故事講完整)。“一年過後,你的經費到期了,而素材卻找不着,這故事就不完整,可能還得現編”。
中國近年產出了一些質量較高的自然紀錄片。圖爲《自然的力量》(2017年1月上映)海報,該片記錄了藏羚羊、雪豹、野犛牛、長臂猿、亞洲象以及中國南海等生態故事,呈現中國生物多樣性。
由於中國沒有類似的系統訓練機會,王斌等中國最早的一批自然攝影師,只能全靠自學。王斌認爲,野生攝影可被視爲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作爲職業攝影師,“每年參加一些活動,拿一些生物學的獎項,例如作品入選美國《國家地理》封面”;另一種是將攝影作爲工具,是記錄與展現自然的手段。對此,王斌選擇了後者。
“譬如觀鳥,實際上,最興奮的不是看到多少鳥種,而是哪怕只看到一種鳥,但在這次觀察中,發現了它所展現的一些行爲”。這些行爲有時難以被相機捕捉,僅能被肉眼觀察,但王斌仍感到滿足。如果能記錄下來,則是非常優質的展現自然故事的科普素材。
兩種不同的蛙(上:大蹼鈴蟾 ;下:雲南小狹口蛙),困在一個水池裡的自然行爲。(圖片來源 / 王斌)
中國最早的自然教育工作者
在生物世界中自得其樂的王斌,起初並未想踏足自然教育領域。轉折點在於一次科考。
“以前跟老先生出去科考,路上在車裡閒聊。他問我:‘你喜歡那麼多鳥,能爲社會留點什麼?’我纔開始思考,怎樣讓更多人保護自然,並能從這個行業中獲得快樂。”
從此,王斌開始涉足自然教育領域,把中國的自然故事講給公衆聽。
“中國的普通大衆並不瞭解中國的物種。”王斌在講課過程中,會讓聽衆說說中國的10種鳥或10種獸,大家說不上來。“人們能說大熊貓、東北虎、亞洲象,以及近年比較火的雪豹、金絲猴、綠孔雀。然後就說不上來了。如果問‘中國野生的馬是什麼’,大家都不知道”。
普氏野馬,中國的野馬,也是世界上唯一的野馬,僅分佈於中國和哈薩克斯坦交界。
中國第一批自然教育從業者,基本是王斌的朋友,來自各個領域的博物學愛好者。大家秉持着相同的理念,推動中國本土物種的科普。如今,越來越多的人萌發涉足自然教育行業的興趣,希望在自然中帶娃的同時,獲得事業上的轉型。自然教育日益成爲大衆化的需求,配合一些簡易的對活動設計的訓練,新手也很容易操作,行業門檻日漸降低。
這當然不是壞事。但從自然知識科普的角度,似乎還有較大的提升空間。新生代的自然教育活動太過同質化,沒有結合地方的生物特色,形式過多側重“開五感”,做同質化的自然遊戲,忽略了對生態系統本身的科普。
“自然最啓迪我們的,是這些植物和動物如何存在,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是什麼。”王斌認爲,這些能體現自然規律的內容纔是最精彩的,要把物種、集羣的故事講出來,哪怕如BBC紀錄片那樣加入擬人化的處理。
現狀是,很多進入自然教育行業的新生代老師,本身沒有生物學背景,設計活動全靠現學,沒有本地特色。這導致參加活動的受衆在結束後依然對當地生態系統一無所知。
王斌在帶領洱海邊的觀鳥活動。(圖片來源 / 王斌)
“中國有好的研究者,也有好的素材,但怎麼把這些東西轉化成老百姓能聽懂的、能指導生活實踐的內容,是一個脫節的地方。”這也是未來自然教育的方向之一。
王斌談到,中國近幾年翻譯過很多國外學者的優秀著作。這些書均基於持續的自然觀察,而中國相關的本土產出太少。科研層面,科研成果有其格式,但那並非公衆喜聞樂見的形式。“要轉化成老百姓喜歡看的內容,需要一定的功力。我自認,到現在都沒有。”
目前,王斌正在整理關於大理自然的《蒼山洱海自然觀察手冊》,希望提供符合自然保護理念的科普內容,以饗讀者。未來,他希望將自然科普知識帶進體制內的學校。由於欠缺專業訓練,沒有匹配的師資,學校內開展自然教育,往往困難重重。但王斌認爲,孩子們需要接受這樣的教育,因此值得嘗試。
藏鼠兔,蒼山山頂最容易見的獸類。 圖片來自王斌
噪大葦鶯,洱海邊夏季常見鳥。圖片來自王斌
中國的教育系統內,也缺乏相關專業設置。生物學的研究方向更偏向分子生物學,畢業後的就業方向多爲製藥領域,與自然類科普本質上沒有太多聯繫。而野保相關知識,只在林學類專業下有所涉及。即便如此,野外調查仍是辛苦的工作,且護林員薪資不高,學完這些專業而放棄的人比比皆是,沒有情懷難以堅持。這一現狀導致中國的自然教育從業者中,具備專業學科背景的羣體較爲稀缺。
而具備跨學科視野的從業者,就更稀有了。當前,自然教育融合的知識面非常狹窄,地方文化與鄉土生態系統科普的結合度很低。
“例如,來大理旅行的人,喜歡體驗製作扎染或甲馬。這些東西,都是經過當地老百姓沉澱、與自然息息相關的。但沒有人在體驗活動中,加入與自然相關的科普內容。”王斌認爲,自然教育並非只存在於自然環境中,還應融合地方文化。如果講述地方文化時,更好地融入對鄉土生態的理解,就不會產生那麼多靈感枯竭、千篇一律的地方文創產品了。融入鄉土生態知識能讓地方文化孕生出更具有收藏價值的文創。
“怎樣讓大家更關心自然?很簡單,就是讓他知道自然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王斌屢次談到自然教育與地方文化的融合的重要性。
暗胸朱雀,蒼山山頂比較常見親人的小型鳥類。 圖片來自王斌
多物種共生的保護政策與規劃
在王斌的觀察中,如果一個人不瞭解身邊的自然,就無法真正認知到哪些物種需要被保護,以及“如何被保護”。
當不知如何保護時,很多保護措施不但不會產生效果,甚至違背自然規律。例如,一些保護區認爲“不能砍樹、不準着火、沒人偷獵”就是成功保護,忽略了野火在森林演替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如果不能着火,就需要人爲干預以維持森林的更新,例如砍一部分樹(開林窗),降低森林鬱閉度,讓土壤種子庫中的種子重見天日而萌發,延緩森林老化,增加生物多樣性。這些在“一刀切”的保護政策下無法貫徹,很多保護區森林嚴重老化,生物多樣性很低。
“自然保護應當是動態的,因爲自然是動態的。”王斌寄望於,受過自然教育的人,未來掌握社會話語權之後,能爲自然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情。“自然教育的最終訴求,是讓公衆知道怎樣正確地進行自然保護,而不是隻是在自然中玩遊戲或是認識些物種而已。”
除了自然教育導師、自然攝影師,王斌希望,真正意義上的“自然規劃師”職業也能建立起來。“無論是規劃城市,還是設計景觀,理念要基於‘人要舒服,動物要在’,而不是‘人舒服了,動物有沒有都行’”。例如,許多自然溼地公園,如同批量化產品,水域開闊,一覽無遺,建成數年,卻連水鳥都看不到,是因建成之初沒有考慮自然的需要,包括場地內的物種、想招引來的物種及其需要的生境。“把物種的存在呈現出來,人反而會更舒服。誰都希望自己走在公園裡聽到無數鳥鳴,而不是安靜如墳地,只能聽到外面的汽車鳴笛聲。”
“城市可以有高樓大廈,也有物種在上面生活,比如鴿子、遊隼等各種鳥在上面做窩。建築設計能否爲這些鳥預留空間?如果能做到,生態環境自然而然就好了。”作爲曾經的建築師,王斌發現,設計單位的做法,往往與野保的需要相脫節。例如,很多公益機構爲了防鳥撞,在玻璃幕牆上貼貼紙,但這只是權宜之計。王斌認爲,根本之道在於,建築領域能從行業規範上出臺保護野生動物的標準,如普及應用防鳥撞的專屬玻璃(anti-bird-strike glass)。
受到蜘蛛網(左)的啓發,玻璃公司Aronld Glas的研發員克里斯蒂安·伊姆舍爾(Christian Irmscher)研發出了在紫外線視覺下呈現不透明網狀圖案的特製玻璃(右)。在鳥類眼中,這是一片帶有不透明網狀圖樣的玻璃;而在人類眼中,那仍然是一片透明無瑕的玻璃。(資料來源:果殼;ORNILUX Bird Protection Glass)
自然保護相關的規劃與政策,要符合自然規律。一方面要保護物種,另一方面也不能爲“保護”而全部移除人類痕跡,要在動態中找平衡,選擇一種符合自然規律的共生方式。“築水壩被證明對自然具有破壞性,但自然界也有築壩的。河狸築的壩,可能比世界上最小的人類水壩還大,有好幾公里的。爲什麼自然允許?因爲它的築壩行爲是一種平衡,許多魚類在河狸築的壩中產卵,周圍的樹木靠河狸築壩砍樹實現更替,有效調節了周邊的自然。”
河狸築的 壩。
王斌總結,自然界中,沒有一個物種會真正利他,但自然界的倫理就是“利己就要利他”。符合這一最基本的法則,物種才能繼續存在。對人類也是同理的。“人類的執行方式往往以最簡單爲主,其實自然界的生物也是找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但它們是用‘自然的方式’去解決自然的問題。”人類也應學會如此。
這正是自然觀察的意義所在。觀察永遠能推動人類獲得更好的認知,學會更多的道理,進而指導生活實踐。這大概也是往聖先賢樂於仰天俯地的緣由。
“其實,自然認知的很多觀察行爲,不是科學家們完成的,而是老百姓發現的。”公衆發現了許多自然現象,研究者再給予規律性的總結闡釋。關鍵是,要讓公衆認識到自然觀察的價值,意識到平時看到的身邊的自然現象,有着更深層的研究意義。
(作者天心繫媒體人,獨立研究者,研究方向爲規劃與生態修復。感謝王婷爲內容提供修改意見。王婷系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後, 從事溼地景觀與環境人類學研究。)
個人能爲環境做什麼?普通人如何在自然中自處?
“普通人的自然”(A New Normal for Nature)專欄將記錄普通人與自然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