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世界》:生命如歌,縱情舞
11月5日,紀錄電影《女人世界》正式上映。《女人世界》是楊圓圓執導的長片首作,講述了一段“都板街舞團”跨越大洋的文化尋根之旅。它跨越代際,跨越中美文化,跨越了兩地華人,讓我們再次看見那些熱烈的動人的生命:生命如歌,縱情舞。
楊圓圓
視覺藝術家、電影導演,她的作品常常由紀實素材與檔案交織而成,她用影像、攝影、書籍、裝置、表演等方式去探討身份、移民和記憶相關的話題。
11月5日,紀錄電影《女人世界》正式上映。《女人世界》是楊圓圓執導的長片首作,講述了一段“都板街舞團”跨越大洋的文化尋根之旅。她將鏡頭聚焦於 70-90 歲的老年女性羣體,讓我們重新看見一羣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的女性舞者。
2018年4月,楊圓圓以藝術家身份受邀去美國做一個半年的駐地項目,着手研究20世紀演藝圈中的華人女性,包括女性影人、舞者等等,在舊金山認識了一羣華裔老人,她被她們身上展現出的生命力與能量衝撞,於是有了用影像記錄她們的強烈衝動。
2018年9月 短片與長片的拍攝花絮 哈瓦那
拍攝《女人世界》過程中,楊圓圓去到很多地方,從美國的舊金山、拉斯維加斯,到古巴哈瓦那的唐人街,最終抵達遙遠的故鄉中國,如她說像一棵大樹在生長過程中長出許多分叉。影片的核心人物是華裔舞者餘金巧(Coby Yee),這位舞臺傳奇不僅打破了年齡的界限,在 92 歲高齡依然舞動於舞臺之上,她的故事見證了生命力的頑強與華人文化的傳承。“跳舞是我的人生,我熱愛這件事。”Coby說道。
2018年9月 楊圓圓與Coby在哈瓦那
站在廣闊的歷史時間軸上,楊圓圓向我們呈現着她一直以來所關注的海外華人女性世界、移民文化等話題。她曾說她的創作和不同地點、人的遷徙有着很重要的聯繫。她感興趣的依然是講述個體的故事,通過個體的經歷去折射出一個區域的歷史。一部《女人世界》,讓我們再次看見那些熱烈的動人的生命:生命如歌,縱情舞。
01
只有紀錄片才能呈現這羣女性舞者的生命力
CHIC:《女人世界》是你拍攝的第一部長片,你在一些採訪裡面講過,起初並沒有拍長片的計劃,首先與我們再分享一些拍攝故事吧,以及現在回頭看又是什麼感受?
楊圓圓:感受太多了,有一種好幾個人生過去了的恍惚感。2018年開始這個項目的時候,我是以藝術家身份去到美國做一個藝術駐地,因爲我之前的作品也都和歷史的關係比較密切,會涉及檔案,結合影像、攝影、表演等形式,我當時是想了解20世紀演藝界的華人女性,但是沒想到會遇到這樣一羣人,遇到她們以後就覺得一見鍾情,只有通過紀錄片才能夠呈現這羣女性舞者的生命力。
六年裡發生了很多不可預期的事情,經歷疫情、我的主角後來去世,包括我自己的生命也發生很多變化,我當了媽媽,中間經歷了癌症,然後到癌症康復。
夏威夷國際電影節
十月份我們去夏威夷國際影展做了美國首映,影片的主角們——舞團中的奶奶們,所有人都來了,包括Coby的女兒、史蒂芬,還有其他美國的觀衆,幾百個人在一起看電影,我們收到特別美好又意料之外的各種反饋,我覺得這個可能是做電影最幸福的時刻。在中國和美國的兩場首映,我們迎來了兩個特別幸福的時刻。
CHIC:今年平遙國際電影展首映期間有什麼讓你難忘的經歷嗎?
楊圓圓:《女人世界》在平遙其實收到了很多動人的反饋,一個是我們原來預想會女性觀衆居多,但其實不論性別,男女觀衆都對電影的反饋很好,而且各個年齡層都有。我最感動的是有一個年輕女孩帶着她媽媽來,她媽媽57歲,看完電影之後,她站起來說,本來覺得自己未來二三十年會有很多焦慮,覺得自己喪失了一些勇氣,看了這個電影之後,她覺得自己獲得了很多勇氣,然後回頭問在場所有的觀衆,說你們覺得她們(電影裡這羣女性舞者)美不美?現場的觀衆就都跟她說,“美,阿姨您也很美。”當時那個場景真的很動人,她女兒在旁邊就一直哭,所以其實我們也特別希望能有一些年輕人願意帶着媽媽來看這部電影。
CHIC:影片裡的女主角Coby在生命的最後一週都在跳舞,還有一個阿姨說,在當時華人文化的語境下,她們做的事情是有些反叛的。她們身上展現出來的那種熱烈的生命力和能量,是你最想去表達的東西嗎?
楊圓圓:爲什麼我覺得必須要拍一個紀錄片?其實就是被她們這種生命力和能量衝撞。最早去找她們是因爲我對她們的歷史感興趣,可能是更人文層面的東西,但是當我真的見到這樣一羣人,是被她們生命力本身所衝撞。只有通過紀錄片去紀錄,因爲它可以像時間膠囊一樣,儘可能完整的呈現一個人的生命狀態,這是從一開始最打動我的點。
但是呢在做這個電影的過程中,包括後期剪輯,其實我有過好幾個版本,最開始的版本更像我以前的作品,有一點散文電影,有獨白,但是後來在剪輯過程中,我覺得這些東西一旦出現,就會與這部影片裡我最想要呈現的這羣女性舞者的生命力的狀態本身在“打架”。當那種作者性強的東西介入進來,真實感就會被剝弱,所以這個片子到後來是一個不斷做減法的過程,我們希望它能夠更直接、更飽滿。
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把歷史、身份,以及她們的過往這些都包裹進來。從美國到古巴,再到中國,我們既跟着“都板街舞團”走完一場場巡演,同時又瞭解到一些她們過往的人生旅程,就像是一段交織在一起的雙重時空旅程。
02
有更多被遮蔽、被忘記的歷史,我想來尋找這些
CHIC : 在你看來,那個年代她們的經歷最先鋒最打動人的地方是什麼?
楊圓圓:她們所經歷的那個時代,我們先不說性別困境,她們首先經歷的是一個種族困境。在美國當時的主流社會,華人是不可見的,華人也沒有辦法離開唐人街工作,能做的工作就是修鐵路、開餐廳、開洗衣店。那麼像她們這種生於美國的第一代,熱愛跳舞、聽西方音樂、集合了中西特點的這樣的年輕華人在當時根本沒有一個舞臺。
片子裡面也講到了,如果去跳踢踏舞,根本沒有人來看你,你必須得更香豔性感一點,而這個其實是超出了Coby當時原本的初衷,她本來夢想是當一個踢踏舞者,那怎麼辦?如果說你們想看我的肩膀,我們的主角們的選擇是給自己多穿兩層衣服,她們自己設計演出服裝。這件事在我看來是非常先鋒的。我覺得在那個年代一切都很二元,只有東與西,根本沒有多元文化,但其實在她們的服裝設計裡面,Coby把多元文化直接用在了自己的設計裡,非常前衛。在那個年代,她不知道“女性主義”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多元文化是什麼意思,但她就已經這樣做了。
再說女性的表達,我覺得她們的經歷天生的自然會牽扯到關於這個的討論。作爲一個女性舞者,你在當時的美國社會中,面對的男凝既有來自白人男性,同時還有非常保守的大環境,華人社會在那個時候也是非常保守的,你想唱歌跳舞,他們就覺得這是不正經的事情。你能做的要麼是在餐廳當服務員,要麼家裡開洗衣店,就在家裡幫幫忙吧,要不然你就嫁個好人,哦,還可以當老師,當老師是華人社會對女孩子最好的期待了。除此之外,那個時候沒有出現更多選擇,因爲華人沒有走向主流社會,但是不管是在那個年代還是這個年代,我們女孩子就是想唱歌、跳舞,怎麼了呢?有什麼不行的呢?
她們帶着自己的堅持,不管在面對什麼樣的困境下,又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做自己,我覺得非常先鋒。
CHIC:爲什麼在哈瓦那的拍攝讓你覺得有許多意料之外的充滿“神性”的時刻?包括電影裡面第一個鏡頭,你說是到了哈瓦那之後纔有了真正開始拍電影的感覺。
楊圓圓:在我遇到“都板街舞團”的時候,像我剛纔說的,我在做關於20世紀演藝世界中華人女性的調研,你可以理解爲是一個research trip。
我跟每個人進行了一個常規的前採,先了解她們的背景,然後她們其實對我也一樣好奇,就問道:你一箇中國女孩爲什麼跑來美國?你爲什麼要研究這個?我向她們講述了一些我的動力。
2019年9月 拍攝《女人世界》期間在上海
另一個層面,我很困惑爲什麼大銀幕上很長時間只有一個黃柳霜在這樣的一個時期被人知道?我相信肯定有更多被遮蔽的歷史、被忘記的歷史,我想來尋找這些。因爲我去了很多唐人街做調研,她們就覺得你跑過這些地方都挺有意思的,尤其聽到古巴時,舞團的Cynthia就說:下一次如果你再去古巴,願不願意帶上我們?
在哈瓦那的時候,我瞭解到哈瓦那曾經的唐人街非常繁盛,但是現在那片街區成了一個非常老齡化的社會,也沒什麼華人,整體都很衰敗,有兩個古老的戲院留存了下來。在古巴革命之前,在半個世紀以前,美籍華人也會來巡演。我當時就想,如果我們可以重新去激活這個舞臺,那該有多好。Cynthia說願意跟我去古巴,我第一反應想的是我要做一場演出。那個時候我就是有特別強烈的願望想做這件事兒,我又是一個比較衝動的人,當時沒有去想我可能會面臨的各種困難,但幸好我有一點先見之明,至少我知道拍電影不能自己拍,我肯定得有一個團隊。
在哈瓦那喝醉後的晚上
後來當我們一行人來到古巴,當我們真的一起站在哈瓦那昔日的越劇戲臺,整個場景的戲劇張力真的太強了。那一刻你會感受很多歷史的衝撞、歷史的重疊、身份的重疊、時代的交融……各種各樣的東西都交融在了那個舞臺上。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完把燈一關,在電腦屏幕上看當天的素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電影的時刻。
CHIC:紀錄片裡我印象很深的一幕是,史蒂芬說:“相信許多人的人生目標裡都有,希望自己的人生能真正被看見被欣賞,這部電影是關於我們之間的聯結,也是關於我們和你們的聯結。”他說不管怎樣,這部電影的生命會繼續延續。對你來說這也是這部片子很重要的意義吧,你覺得這份聯結帶給你自己的生命怎樣的影響?
楊圓圓:是的。首先我們拍的是老人,剛開始拍電影的時候Coby已經92歲了,而且你知道,紀錄片不是說我們寫劇本讓人家來說,史蒂芬的這句話是發自他內心的一個感受。拍紀錄片的過程特別像是狩獵,可能只有5%的時間會發生這樣的時刻,那個時刻超越了當下,它一定會在電影中被留下。它討論到不僅是記憶與電影的關係、死亡與紀錄電影的關係,生命的逝去,生命的留下,同時還有創作者與被拍攝對象之間的關係,所有這些都在那個時刻昇華了。
每個片子有它自己不一樣的調性。《女人世界》很直接,是我們與她們之間的聯結,這個電影本身就像是一個搭建橋樑的故事。它跨越代際,跨越中美文化,跨越了兩地華人,我覺得這份聯結本身是很重要的。但是可能別的電影並不一定這樣,首先導演並不一定在敘事中會影響到拍攝對象,他可能站在更客觀的視角,站在各種不同的視角,但是我們這個片子不一樣,我們這個片子是有很多愛的。(笑)
我覺得“都板街舞團”就像我所致敬的伍錦霞導演《女人世界》的當代再版,因爲Coby她們也是險些被遺忘在歷史當中的人,所以這個片子讓她們被看見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03
我覺得我一直都是一個在講故事的人
CHIC:你接下來的創作方向還是以視覺藝術、影像創作和拍電影爲主嗎?
楊圓圓:我覺得我一直都是一個在講故事的人。以前的作品也在講故事,我現在做了紀錄電影,它們都是不同的講故事的方式。每遇到一個題材,可能會出現一些不同的、最適合的講述方式,有的故事適合被放在一個方形瓶子裡,有的故事可能適合被放在一個圓形瓶子裡。拍電影長片或者短片,或者實驗一點的短片,我都不排斥,我依然都想做。
當然,拍電影這個事特別複雜,需要的資金最多,整個流程更復雜。尤其作爲一個導演,其實很多時候面臨的是一些創作之外的事情,比如你要管團隊,要牽扯到電影發行,需要去解決好多事……所以真的很累,尤其像我們做藝術電影,因爲商業電影可能都有一個成熟的團隊。如果出現了一個特別適合的故事,它只能用電影講,我還是會選擇拍電影的方式,但如果有的故事本來就不太適合用電影講,需要用一種相對更觀念、更實驗一點的方式來講,我也可以選擇別的方式。
CHIC:從電影導演身份來說,你如何看待電影的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聯繫?
楊圓圓:對電影來說,這二者永遠都是相互交織的關係。即便是一個紀錄片導演,在拍這個片子的時候,你能說這片子是完全真實嗎?肯定融合了很多虛構的手法在裡面,只要出現了剪輯,你就已經在做虛構的事情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劇情片就不真實嗎?我覺得也不是。電影首先肯定是跟現實有關的,你只要是用鏡頭面對這個人和空間,它就是與真實有關的。比如像是枝裕和這樣的導演,他在拍片現場中很多時候經常用紀錄片的拍法在拍演員,演員要知道自己要去演繹的東西,但其實很多時候被留下的是那些在腳本之外的東西。
我很欣賞是枝裕和這樣的導演,很多東西是劇本之外的神來之筆。當一個演員試圖去演一個角色,但其實真正的好演員是在這個角色當中融合一些他自己的感受,就會產生一些奇妙的化學反應,那些所謂的神來之筆是來自於這二者結合的一些中間時刻。
都板街舞團(Grant Avenue Follies)
由方美仙(Cynthia Yee)和三名昔日舞者創立,舞團共有十餘名成員。她們擁有一羣忠實的老年粉絲,其中許多人曾經常光顧唐人街的夜總會,如紫禁城、Sky Room和Shanghai Low。她們在娛樂和爲老年人團體籌款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舞團曾在KPIX 5新聞、KTSF 26粵語和國語新聞中亮相,也曾在《舊金山紀事報》、中文報紙和《積極思考》雜誌上被報道。
都板街舞團
2021年,舞團創作並表演了”雞毛掃說唱”(Gai Mou Sou Rap),以反對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他們的音樂視頻在網上走紅,引起了國際關注,並在許多電影節上亮相。此後,舞團還出現在史蒂夫·哈維的節目”Steve on Watch”中。與AARP的合作帶來了另一個病毒式傳播的視頻”That Lunar Cheer”,以及在馬里奧·洛佩茲的Access Daily Show上的全國電視亮相。新的PBS黃金時段藝術+文化紀錄片系列《The Express Way with Dulé Hill》在第一集”加利福尼亞”中也有都板街舞團的出鏡。
新媒體編輯助理:明敏
採訪、撰文:景鑫
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