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佳預定,這部電影沒人能心平氣和看完

作者 | 許崢編輯|鍾毅題圖| 《年少日記》

《年少日記》自2023年11月在中國香港上映以來,橫掃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12項提名、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3項提名,並且於當年累積了約2346萬港元的高票房,關於10歲主角鄭有傑的討論熱度持續高攀。在各式帖子裡,網友都強調,它不是一個遙遠的獵奇事件——我們都曾以兒童的身份生活過。

10歲能發生的事情很多,考試、被打、留級、哭泣、道歉以及因抑鬱而輕生。

輕生這個詞怎麼解釋?《年少日記》用95分鐘闡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有些舉動可能不是個體的“自毀”“自殺”,而是優績主義、家庭暴力、比較文化、語言霸凌的結果,是一個公共事件。

在這部電影裡,導演卓亦謙呈現了一種普遍的壓力:說錯話、排名低、睡不着,並不斷地被罰站、鄙視、暴打、冷落——10歲的鄭有傑在日復一日中深刻地記住了什麼是“我”和“一塊垃圾”。

(圖/《年少日記》)

在“讀書不好就完蛋了”的社會氛圍里長大,導演卓亦謙也不例外地曾被嘲笑、欺負,憂慮升學,“人是很複雜的,很多新聞報道跳樓,這個是因爲吵架,那個是因爲失戀。但僅此而已嗎?”

“拍攝這部電影的起因,是念書的時候我有個朋友輕生了。我常常思考,爲什麼會發生這個事情?精神問題由很多人爲的、非人爲的因素造成。你不知道他這些年經歷過什麼,他可能早已憂鬱了10年。選擇自殺的原因是很多的。我本身就曾有過陷入抑鬱的階段,鄭有傑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導演和我們都還活着,可鄭有傑結束了他的人生。

優績社會:是glass,不是cup

鄭有傑的崩潰是漸進式的,最初是因爲“a cup of water”。

錯誤的短句宛如鄭有傑短短的人生。當他在校長、父母、弟弟面前勇敢地遞上一杯水,並附上英文時,他就被迫開始了自責的日常,最熟悉的詞語是“對不起”和“不要打了”。跳樓之前,他只有一個心聲:“鄭有傑你這團垃圾,以後好好讀書,考上香港大學好不好?”

笨拙是不被允許的嗎?

也許是的。導演卓亦謙從一系列關於學生自殺的新聞報道里透視到小時候,“成年人告訴我,學習不好就完蛋了,這跟我上學時感受到的一模一樣”,20世紀90年代如此,現在仍舊嚴重。

爲此,電影裡的父親鄭自雄說了非常多重話,比如“垃圾”“你不行,打到你行”,像《霸王別姬》裡嚴厲的梨園行一樣,奉行體罰主義,用雞毛撣子打,拿漫畫書抽,深夜把他關在門外反省,“子不教父之過”突變成一種有毒的父親氣質,始終板起面孔,懲罰鄭有傑的每一次“做不到”。

看起來極端,但90年代的小孩有相當一部分都對這種種處境不陌生,比如戒尺、藤條、拖鞋、衣架子,或者是考砸了的破滅感。卓亦謙也曾被歸入沒什麼未來的羣體裡,“明明我晚上都不睡覺在念書了,爲什麼還是不行?我是成績最差那種學生,很記得小時候這種焦慮”。

(圖/《年少日記》)

“以前,我在香港讀的是男子學校,每個班級都會有幾個人特別囂張、出風頭,而我又跟戲裡的角色‘蛋糕’一樣有弱聽問題,所以常常被嘲笑、霸凌。但是有一個學期,我加入了這個強勢的團體。怎麼會這樣子?爲什麼突然變那麼壞?我想就是因爲自卑和精神上的不滿足。”

“香港從來就是一個創業味道很重的地方,各地人口來這邊交易,不停地談工作、談數據,你今天賺多少錢?成績好不好?拿到幾個學位?”卓亦謙深知鄭有傑身上被灌注了巨大壓力。

有時,這股壓力從父輩那裡籠罩下來;而有時,它是從弟弟身上斜溢出來的。

弟弟鄭有俊像一個工整、傑出、永不犯錯的重影——讀國際學校,在肅然無聲的禮堂裡彈奏鋼琴,在父親暴打哥哥的客廳旁邊謄寫作業。像Chris Jenks所說,“兒童成爲了自己的警察”。他管束自己,並且讓父親看到了管束的偉大將來。可是,鄭有傑總是在這個公式中觸礁。

在“一切皆有可能”的社會裡,鄭有傑常常“不能”,誰也沒覺得,10歲的身體裡會長出抑鬱症。

(圖/《年少日記》)

“那是九十年代初,鄭有傑的媽媽怎麼看待精神病?就覺得那是瘋子纔有的,她不要兒子去看心理科。我們傳統的氣氛都是,不要說一些負面的話,不要討論一些不吉利的題目,不開心就要被罵,‘你又亂髮脾氣了,不開心幹嗎呢’。但其實,不能這樣去猜想一個抑鬱的人。”

“輕生的原因是什麼?我很想討論這個狀況。比如抑鬱,在跳下去的時候,他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腦袋,他們也不想這樣做的,那是另外一種生病的狀態,怎麼能去怪他們呢?不要用健康的邏輯去比較,也別輕而易舉地批判、譴責了,因爲問題在於我們太缺少情感上的溝通。”

卓亦謙很熟悉一個不能討論“痛苦”的時代,痛苦在電影裡父親鄭自雄的眼光裡毫無用處、沒有意義,更別提10歲的抑鬱了,完全是韓炳哲在《倦怠社會》裡寫的,“受苦是自己的失敗”。

“鄭有傑的世界,等於是成年人告訴他的,學業就是全部,完蛋了就是完蛋了,他真的這麼以爲”,卓亦謙不是沒有設想過青春期,“可能再過兩年,他會比較叛逆,知道反抗一下父親”。

“但這個故事就是很可惜,他過不了10歲這一關了。”

怎麼反抗,那一隻強有力的手?

電影當中,父親的第一次家暴是在夜晚,吼叫着“這個家所有東西都是我買的”。

10歲是沒有個人領地的,費孝通在《鄉土中國:生育制度》裡寫到兒童,“像個入國未問禁的蠢漢”,鄭有傑就是踩在父親領地上的蠢漢,他什麼光明的空間都不曾擁有,只有“秘密基地”。

父親鄭自雄可以踢開他的房門、掀開他的被褥,這是一個暴力的事發地,但他仍然得一次次回來,因爲10歲基本無處可去。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懸殊差異不是身高和體型,而是權力。比如,教室裡有一個略高的講臺屬於教師,鄭有傑被命令站到黑板旁邊,面朝同學,這罰站就是一種權力。

(圖/《年少日記》)

從失衡的領地裡,卓亦謙能感受到一個歪斜的精神世界正同步生長,“青少年問題一直都有,香港每年自殺的平均年齡也都在下降,但不是每個案子都能被報道出來,而且數字只是一個參考,很多人想自殺也不會告訴媒體,他們的童年曾有過什麼創傷”,家暴不過是其一而已。

成人的權力可以在任意地方展演。比如餐桌,父親邊吃飯邊諷刺“你能有學校收就不錯了”,或者把他從家宴中驅逐開,去茶餐廳跟傭人吃飯。鄭有傑是一個沒有選擇餘地的木偶,而且處處犯禁,像費孝通說的,“一個孩子在一個小時中所受到的干涉,一定會超過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會指摘的次數……一隻強有力的手,把書拿走了。有什麼理由呢?他是不會明白的”。

呈現在電影裡就是那本叫《Pirate》的漫畫,一把被父親抓起來,當作打罵他的工具,最後的下場是被撕毀,扔到垃圾桶裡。古話說巴掌底下出良才,他的原生家庭信奉的就是巴掌。

“《Pirate》其實致敬了現實當中一個叫《海賊王》(《ONE PIECE》)的漫畫,它從1997年就開始連載,而且影響了很多人,包括我小時候”,卓亦謙設計了一句漫畫臺詞叫“總有一天你會長大,變成你想成爲的大人”,他清楚,“如果這個漫畫家出事了,那種打擊會是相當可怕的”。

絕望的是,在漫畫家輕生的新聞出來之前,鄭有傑的《Pirate》就被父親攔腰折斷、粉碎了。

(圖/《年少日記》)

“飾演鄭有傑的演員叫黃梓樂。試鏡的時候,爸爸鄭自雄說‘我再也不打你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當時就先不哭,忍住,直到爸爸走了,留下他自己才哭。黃梓樂的共情能力非常強,很瞭解這個狀況。他不停地跟我說這個小男孩真的很慘”,卓亦謙很欣慰,黃梓樂本人成績很好,媽媽也通情達理,他不必真的承受棍棒教育,只要共情、投入、飾演就可以了。

有句話叫“弱者的武器”,迂迴地、暗自地、裝糊塗地抗爭,像所有青春期的刺頭一樣。可鄭有傑才10歲,從來沒想過有“抵抗父親”這個選項,他處於一個連“弱者的武器”都沒有的年紀,要麼拿着雞毛撣子懇求爸爸懲罰他,要麼獨自內化,在日記裡寫“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圖/《年少日記》)

“我給戲裡這個父親的下場已經很好了,起碼能跟兒子有對話。如果回到現實,很多人根本就再也不會有對話的,我們曾經猶豫過,(最後擁抱的)這個場景究竟應該是父親鄭自雄的夢境還是現實?”

(圖/《年少日記》)校對:遇見運營:小野排版:段枚妤

“其實,觀衆說他們‘感同身受’,我的心情會比較複雜。是不是很多人都曾經歷過相關的事情?電影上映之後,我發現抑鬱這個問題比我想象中更嚴重。在香港走了200多場路演,每天都會收到傾訴心理問題的私信。我不知道怎麼處理,而且也不能說更多的話了,因爲很危險。”

卓亦謙知道“問題”未必總對應着“解決”。“法國有一部電影叫《天使愛美麗》,主角同樣揹負着原生家庭的問題,愛幻想、很孤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同頻的人來了解自己,也許解決問題的辦法會出現,但也很有可能,永遠都不會解決。我只能說,至少把它講出來是好的。”

《年少日記》的英譯名叫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卓亦謙解釋這是他多年的一個包袱:“每次寫東西很崩潰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唸書時輕生的那個朋友。我們都是念電影的學生,當時覺得沒有什麼未來和出路。但如果我在他離開之前那幾個小時裡,跟他多說幾句話,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常常會思考這個問題。當時他給我留了一封信,讓我做喜歡的事情。”

“我想,卓亦謙你還有一雙手,還有命,就堅持下去吧,你朋友都沒機會了,你總要翻到下一頁去的,但是不要忘記他,好好記住這個朋友,好好做事情,繼續走下去。”

所以鄭有傑被拍攝出來了。有些事情,不談原諒,不談和解,只談反省與記住。

[1]《探尋邊界:兒童與成人的權力關係》,王璐琴,2018.5.8

[2]《鄉土中國:生育制度》,費孝通,20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