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們祖上是怎麼過萬聖節的?
今年的萬聖節前夜似乎有點不一樣。
小孩子們打扮成鬼怪模樣,挨家挨戶敲門要糖果,不給就搗蛋的把戲已經聽膩了,今年的萬聖節,狂歡的主角似乎成了年輕人們,其中尤以上海人玩得最歡。扮演成恐怖鬼怪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們的湊熱鬧心態,而是在此基礎上“發揚光大”,整成了一場cosplay狂歡秀。於是,爲了凹造型,大家腦洞大開,結果場面“感人”——
有人cos“向太”調侃郭碧婷,結果被“太子”請去喝茶;有人cos“天線寶寶”滿大街搖頭晃腦,還是那個“不知道它們在幹嘛”的熟悉劇情;有人cos《甄嬛傳》安陵容以歌邀寵的名場面,網友看了旁邊那個泡發的寶娟,評價:“這是給果郡王招魂吧”;有人把上證指數擊穿3000點的蠟燭圖穿在身上,那一根根綠油油的大陰柱股民看了都沉默……
據說,萬聖節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愛爾蘭凱爾特原始部落的驅鬼習俗。但中國的年輕人能把西方的萬聖節cosplay秀整這麼歡,看得出多少是有點搞怪基因在身上的。
因爲,我們中國祖上,也是過過萬聖節的呀!且看歷史學者吳鉤先生認真(又搞笑的)考據——
將春節過成萬聖節
儺,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巫俗,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 先民們以爲人間的疾病、災禍是邪靈作祟,因此會在特定的日子,戴上面具,舉行隆重的大儺儀驅除邪祟惡鬼。按《周禮》的記載,周代已將大儺儀列入國家祭祀禮儀。
問題是,將大儺儀比附成萬聖節是不是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呢? 從人類學與民俗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比附並非牽強附會。巫儺並不僅僅存在於華夏民族的歷史中,不同文明體都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原始宗教儀式。民俗學家發現,在希臘文明、奧地利“裴西特”民俗、印第安人習俗中,都有過儺俗,萬聖節的歷史淵源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愛爾蘭凱爾特原始部落的驅鬼習俗。
這些不同文明體的巫儺儀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首先,驅儺的時間點都是在新舊年交替之際 ,如希臘儺儀在元月6日至7日舉行,中國漢民族的大儺儀一般在臘日、除夕舉行,西方社會以10月31日爲萬聖節,也是因爲愛爾蘭先民認爲這一天是一年結束之日。其次,驅儺的儀式都要戴上怪獸或鬼怪的面具。最後,驅儺的目的都是嚇走邪祟惡鬼。
那麼中國古代的驅儺儀式是什麼樣子的呢?《後漢書·禮儀志》對漢代的宮廷大儺儀記述甚爲詳盡:大儺儀選在臘日的前一日舉行,謂之“逐疫”。選一百二十名兒童爲“侲子”,皆腰掛大鼓,手執鼓槌;又選一人扮成“方相氏”,身披熊皮,戴着四隻眼睛的黃金面具,相貌兇惡;又有十二人頭戴獸角,身披獸皮,扮成“甲作、肺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十二神獸。
然後方相氏率領十二神獸追逐邪靈惡鬼,120名侲子一邊擂鼓,一邊大喊:“甲作食兇,肺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汝軀,拉汝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爲糧!”這咒語很是驚心動魄,警告邪靈如果不速速遁走,便會被肢解、吃掉。
可以看出來,這時候的儺還表現出相當濃厚的原始宗教色彩,跟我們在電影上看到的原始部落驅邪儀式有點兒接近,跟萬聖節卻是差距很大,因爲現在的萬聖節,儘管還保留着披戴妖魔面具的習慣,但已經褪去了宗教色彩,完全世俗化、娛樂化,融入市民生活,不過是現代人的一場化裝舞會式的狂歡而已。既然如此,我們還可以說宋代的儺禮是萬聖節麼?可以。因爲宋代的儺俗發生了一場跟今天萬聖節一樣的世俗化、娛樂化嬗變。
宋朝的萬聖節
要了解宋代的儺俗,我們可以先來看一幅宋畫——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南宋院畫《大儺圖》。此圖畫了十二名農民,身着奇裝異服,頭戴假面,手持各種道具,正在表演歡快的儺舞。有一些學者認爲《大儺圖》名實不符,畫的其實並不是大儺儀式,因爲大儺的主題是“驅鬼逐疫”,“是與假想中的疫厲惡鬼進行一場殊死搏鬥,因此儺祭諸神的面具一般都很兇惡猙獰,其舞蹈動作也多模擬追逐撲殺之狀而呈雄健勇猛之態,氣氛也是相當恐怖和緊張的”;而“《大儺圖》中的人物雖也化了妝,面相卻不獰惡。相反,他們的神態動作和氣氛,都顯現出一種詼諧幽默的生活情趣,看不出有任何驅趕逐殺疫鬼的含意”。
然而,與“疫厲惡鬼進行殊死搏鬥”只是宋代之前的古儺主題。宋朝的儺儀是不是也這麼劍拔弩張呢?未必。我們來看《東京夢華錄》對北宋末年宮廷大儺儀的描述:“至除日,禁中呈大儺儀,並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殿將軍二人,亦介冑,裝門神。教坊南河炭醜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鍾馗小妹、土地、竈神之類,共千餘人,自禁中‘驅崇’,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崇’而罷。”
《夢粱錄》對南宋初期宮廷大儺儀的描述也差不多:“禁中除夜呈大驅儺儀,並系皇城事,諸班直戴面具,着繡畫雜色衣裝,手執金槍、銀戟、畫木刀劍、五色龍鳳、五色旗幟,以教樂所伶工裝將軍、符使、判官、鍾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竈君、土地、門神、戶尉等神,自禁中動鼓吹,驅祟出東華門外,轉龍池灣,謂之‘埋祟’而散。”
可以看出,跟《後漢書·禮儀志》記載的漢代宮廷大儺儀相比,宋代的官方儺禮出現了顯著變化:扮相兇惡猙獰的方相氏與十二神獸消失了,惡狠狠的咒語也不見了,改由教坊伶人戴面具扮演鍾馗、小妹等更爲生活化的神靈,鼓吹着樂器,歡歡樂樂表演一番。
換言之,儺的原始宗教色彩已經淡化,而娛樂性卻越發顯示出來。 以至後來的清代學者提出,“觀《東京夢華錄》所言,大抵雜以委巷鄙俚之說,蓋唐時猶以爲國家之典禮,至宋則直以戲視之,而古意益微矣”。對宋代大儺儀式的娛樂化趨勢很不以爲然。
至於宋代的民間儺俗,由於不受禮教的約束,娛樂化與世俗化的傾向就更爲明顯了。 朱熹註釋《論語》“鄉人儺”時說,“儺雖古禮,而近於戲”。一個“戲”字,概括出宋朝鄉儺的突出特徵與內在精神。沿着娛樂化與世俗化方向演變的宋代儺俗,也就越來越像今天的萬聖節。
南宋有一首《觀儺》詩,其中幾句描述道:“夜叉蓬頭鐵骨朵,赭衣藍面眼迸火。魆蜮罔象初偋伶,跪羊立豕相嚘嚶。紅裳奼女掩蕉扇,綠綬髯翁握蒲劍。”說的正是宋朝的民間儺戲:人們戴着妖魔鬼怪的面具,紛紛出動,有眼睛欲噴火的夜叉,有跪着哭泣的羊面鬼,有站着的豬面鬼,有手執芭蕉扇的女鬼,有握蒲劍的老翁。如果將歷史背景架空,用這些詩句來形容今天萬聖節“羣魔起舞”的狂歡,也是挺精準的嘛。
當然,這不過是“形似”。下面我們再來看“神似”的地方。《東京夢華錄》載汴京的儺俗:“自入此月(十二日),即有貧者三數人爲一火,裝婦人神鬼,敲鑼擊鼓,巡門乞錢,俗呼爲‘打夜胡’,亦驅祟之道也。”《夢粱錄》亦載杭州儺俗:“自此入月(臘月),街市有貧丐者,三五人爲一隊,裝神鬼、判官、鍾馗、小妹等形,敲鑼擊鼓,沿門乞錢,俗呼爲‘打夜胡’,亦驅儺之意也。”陳元靚《歲時廣記》也載:“除日,作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兒女形,或施於門楣,驅儺者以蔽其面,或小兒以爲戲。”——你看,宋朝城市中的儺俗,跟今日萬聖節之夜,孩子們戴着面具逐門討要糖果或互相嬉鬧的西方民俗多麼相似。
顯然,當歷史發展至宋代時,由於社會生活的世俗化、城市化與商業化,古老的儺俗開始跟商品社會、城市生活相融合,演變成一種高度世俗化的市民娛樂方式。由於宋代的民間儺儀一般都是在臘日或除夕舉行,說宋人將春節過成萬聖節,似乎也並無大不妥。
瞭解了儺俗在宋代的嬗變之後,我不覺得《大儺圖》有什麼“名實不符”,也許宋人的儺本來就是這麼歡樂、詼諧。
儺面具與兒童
更能體現宋代儺儀世俗化嬗變的表現,是儺面具的玩具化。 我們知道,儺儀的特徵是佩戴面具。爲什麼不同文明體的巫儺儀式都以面目猙獰可怕的面具作爲重要道具呢?這很可能是在先民的觀念中,面具被認爲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當人戴上面具,便獲得了這種可以驅逐邪祟的神秘力量。宋代的官方大儺儀也好,民間鄉儺儀也好,都要戴着面具驅祟。
儺面目的製作,又以廣南西路的桂林府最爲精良 ,周去非《嶺外代答》記載,“桂林儺隊,自承平時名聞京師,曰靜江諸軍儺。而所在坊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儺。嚴身之具甚飾,進退言語,鹹有可觀,視中州裝,隊仗似優也。推其所以然,蓋桂人善制戲面,佳者一值萬錢,他州貴之。如此,宜其聞也”。陸游《老學庵筆記》也稱:“政和中,大儺,下桂府進面具,比進到,稱‘一副’。初訝其少,乃是以八百枚爲一副,老少妍陋,無一相似者,乃大驚。至今桂府作此者,皆致富,天下及外夷皆不能及。”這兩條史料其實還透露出一條信息:宋人的儺面具,已擺脫了原始巫儺面具的猙獰,變成跟“戲面”差不多的尋常面目,“老少妍陋”俱全。這也說明了宋人可能已經不再視儺面具爲神秘之物。
我們又知道,現在的萬聖節以小朋友玩得最歡。宋代的儺戲同樣深受兒童的喜愛,每當除夕,鄉儺現身之時,兒童總是追逐着觀看。蘇軾一首“除夕”詩寫道:“爆竹驚鄰鬼,驅儺逐小兒。”
陸游亦有一首“歲暮”詩說:“太息兒童癡過我,鄉儺雖陋亦爭看。”不但如此,儺面具還成爲兒童玩具商品,出現在市場上,兒童學着大人的驅儺儀式,戴起儺面目嬉鬧、玩耍。宋筆記小說《夷堅志》中有一個小故事說:“德興縣上鄉建村居民程氏,累世以弋獵爲業,家業頗豐。因輸租入郡,適逢塵市有搖小鼓而售戲面具者,買六枚以歸,分與諸小孫。諸孫喜,正各戴之,羣戲堂下。”
前面所引的《歲時廣記》也說,除夕之日,都人會購買玩具,給“小兒以爲戲”。這跟今日孩子過萬聖節,沒什麼兩樣。在宋人“嬰戲圖”中,也很容易找到兒童戴着儺面目玩驅儺遊戲的畫面,如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的南宋佚名《荷亭兒戲圖》、克利夫蘭美術館藏的南宋佚名《百子圖》,都描繪了兒童戴着儺面具玩耍的圖景。其中《百子圖》繪出的儺戲場面尤其浩大,活脫脫就是一場萬聖節兒童狂歡。顯然,成爲兒童玩物的儺面具,已經徹底褪去了原始宗教道具的神秘屬性。
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幅宋畫《五瑞圖》,描繪的也是宋朝兒童模仿大儺儀的情景。據收藏方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介紹,圖中五名孩子分別裝扮成小鬼(中間塗臉者)、判官(穿紅衣者)、藥師(掛葫蘆者)、雷神(搖撥浪鼓者)和鍾馗(黑臉者),“四個捉鬼大師,正賣力跳着驅鬼的舞步,希望快快趕走這個凶神惡煞(小鬼)”。然而,從畫面看,這驅鬼的場面全無半點古儺儀的恐怖與緊張氣息,而是跟《大儺圖》一樣“顯現出一種詼諧幽默的生活情趣”。這並不奇怪,因爲宋代時,儺儀已經演變成孩子們嬉玩的遊戲,就如今天的孩子過萬聖節。
不過,宋代出現的儺儀的世俗化趨勢,在明清時似乎又發生了逆轉。從一首描述明朝宮儺的宮詞“黃金四目植雞翹;執戈侲子空馳驟”來看,明代的官方大儺儀又恢復了面目猙獰的“方相氏”,復古意味比較明顯。
另外,在商業與文化比較發達的城市,世俗化的民間儺禮也漸漸衰微,轉而傳播到經濟、文化相對落後的山區,跟當地巫文化相結合,倒也深深紮根下來。但在這個過程中,儺祭儀式出現再度宗教化、神秘化的變異,儺面具重獲神秘力量,並發展出一套禁忌,比如禁止女人觸摸儺面具,更不準婦女佩戴儺面具。儘管許多地方的儺儀都加入了戲劇表演因素,使得整個儺祭儀式更具觀賞性。但這種觀賞性跟宋代儺禮的世俗化與娛樂化是兩回事。
人類社會不同文明體的巫儺文化大概沿着兩個方向演化,一個方向就是世俗化、娛樂化,融入商業社會與城市生活,最終成爲一種完全擺脫了宗教內涵的世俗性節日,以今天的萬聖節爲典型。 但我想指出,這個方向的演化在宋代已經出現。另一個方向是繼續保留濃烈的神秘色彩,作爲一種民間宗教儀式紮根於鄉土,但在社會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這個方向的盡頭恐怕就是博物館,最終成了只具有民俗學與民間藝術史意義的一個標本。
(本文選編自吳鉤《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