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獻給所有創作者的故事

注意：本文有嚴重劇透

一部僅58分鐘的動畫短片，卻登上日本電影院線，還在日本電影網站“Filmarks”獲得平均大衆評分4.4/5，並截止2024年8月18日，觀影人數逾100萬人次，票房紀錄達至17.3億日元。《驀然回首》，爲何能做到如此成績？

《驀然回首》近日在中國大陸公映

說到《驀然回首》的故事，其實並不複雜，講述的是藤野和京本這兩個女孩並肩作戰又互相追逐的漫畫創作人生。兩人相識於校報漫畫連載，並肩成爲了少年漫畫家，又因道路不同而分離，故事戛然收束在一個陡然發生的悲劇。但漫畫和創作，讓二人的友誼和夢想延續。

該作原著作者是青年漫畫家藤本樹，他的長篇漫畫《電鋸人》算是近年來最引人注目、最火爆的漫畫作品，在改編爲動畫之後更是引發觀看和討論熱潮。不同於《電鋸人》從故事到人物性格都不按常理出牌，以及其暗黑邪典的風格，《驀然回首》這個單篇漫畫卻是溫情漫溢，發表後在網絡上獲得許多回響，併成爲少年Jump+網站上首部能在一天裡達到200多萬閱覽次數的作品，還一舉奪下“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同時，《驀然回首》發表後，也獲得許多漫畫同業界人士的正反饋，《天國大魔境》作者石黑正數表示這是一篇讀後令人心碎的作品。《樂與路》作者淺野一二O認爲看到了一篇非常不得了的漫畫。其他像電影導演上田慎一郎、藝術家奈良美智等人都對此漫畫表達過讚賞。

在訪談中，藤本樹曾表示《驀然回首》的創作靈感，來源於他中學時的經歷。藤本樹初三就購買了人生第一個數位板，高中就開始發表作品，算是出道很早的漫畫作者。但他也曾上過一個插圖投稿網站，看到與自己同齡卻畫得很好的網友，心中會產生“這人怎麼跟我同齡卻畫得這麼好”的念頭，還會聯繫對方詢問用什麼參考書等。後來他讀到“只有在創造的過程中才能與死和解”這句話，覺得很有力量，便以這個概念爲中心展開了《驀然回首》的創作。

《驀然回首》劇照

觀看這個故事，能感受到藤本樹與影片導演押山清高在敘事上的紮實功底，在不足一小時的時間內，建制兩個個性殊異的人物，講述她們的十年人生，書寫她們之間特殊而動人的羈絆，還要勾起觀衆的共鳴和感動，在職業編劇看來，簡直是地獄難度任務。然而藤本樹在一百多頁的漫畫空間中做到了，而押山清高和團隊，也在有限的時間內，不拖泥帶水、不橫生枝節地做到了。

其中有很多對人物情緒和情感的呈現方式，非常精確有力。比如四年級的藤野內心自詡“全校最強”畫手，卻在看到“家裡蹲選手”京本的畫作時破防。那一刻，押山清高選擇了幾個鏡頭展示她內心的動搖：鏡頭逐漸拉遠，從聚焦於藤野，到整個教室，而教室最終畸變爲幾百人的巨大空間，在這百人空間中，藤野消失於人羣。

我想很多人都有過那樣的感受，因自己的某個天賦或特長，而產生“我是與衆不同的”的認知，這是我們在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階段。然而這一階段，往往會因爲外部世界在我們面前的逐漸展開而崩塌，世界何其之大，比你更有天賦的人很多，比你想法更獨特的人很多，大多數人不過是復讀機，你以爲的與衆不同，不過是井蛙的自語。動畫中，幾秒鐘內，藤野以漫畫構建的個體獨特性，被京本的畫作擊潰，這一刻她的自我和驕傲幾近崩塌。押山清高也在後採中表達：“認識到自己沒什麼不同，被埋沒在人羣裡，那樣的瞬間我也經歷過。”

意識到自己“泯然衆人”的時刻並不好受，但只有經歷這個階段，才能重塑更堅實的自我。藤野將京本視作對手，開始發力追趕，犧牲學業、社交，一心投入漫畫的學習和創作。但依然趕不上京本的技術實力，難免心生放棄的念頭。可在畢業之際，一次偶然的機會，二人終於見面，當社恐京本磕磕巴巴說出“我是藤野老師的粉絲”時，藤野近兩年的努力煥發新的意義：原來我所追逐的人，也在追逐我的背影。藤野自此重拾對漫畫的熱愛，與京本開始了共同創作。

此處在電影中的一段藤野的雨中奔跑，來自原作漫畫的塑造。押山清高以藤本樹漫畫中的某個畫面爲起點，和團隊一起近乎即興創作地描繪了這段藤野的雨中撒歡，表現了在得到自己欽佩和追尋的對手的認可後，那種狂喜、驕傲、興奮和希望漫溢。押山清高認爲，這一段的創作主旨是“我希望讓動畫師和藤野產生共鳴”。

《驀然回首》劇照

隨後的故事中，藤野和京本的共同努力，讓她們以初中生身份出道成爲職業漫畫作者。那一段被一些網友詬病“MV化”的蒙太奇中，一再出現藤野牽着京本向前奔跑的畫面，這喻指的是這對搭檔的外顯關係：外向主動的藤野，拉着內向被動的京本一路向前。但是在京本用仰慕憧憬的目光看着藤野的背影的同時，她也在學習和模仿着藤野。

這一成長，就必然走向二人的岔路口。因爲當京本在向外走時，必然會塑造出更個人化的追求和意識。當她與藤野的夢想發生衝突時，二人必然走向分道揚鑣。夕陽下，小路上，二人的爭吵，是兩個走向成熟的個體必然會發生的爭吵，曾經我們因弱小懵懂而並肩成長，也必然因爲成長和強大而分開，獨自走向冒險之路。在這裡，看似攻擊性更強的是藤野，哭泣悲傷的是京本，但事實上，在這一幕中，更不安更恐懼的是藤野，更堅定更勇敢的是京本，因爲當藤野還在滿足現狀、依賴於京本的陪伴時，京本是那個踏出舒適圈，走向陌生挑戰和世界的人。

就這樣，京本去大學進修畫技，而藤野開始了自己第一部漫畫連載。平靜被打斷來自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悲劇。面對京本的死亡，藤野在京本房間外踟躕痛苦良久。多年前，正是因爲自己畫的一張四格，偶然飄進了京本的門縫，才引出京本走出這扇門，與自己結識，成爲朋友和搭檔。而如果沒有那一瞬的偶然，是不是京本還好好活着？

從這一刻的思緒裡，藤本樹敘事一轉，用一張破碎的四格漫畫，串連起時空交錯之下的“What if”。也許是平行時空，也許是在藤野的想像裡，兩人沒有在兒時相遇，但京本依然走向了進大學學畫畫的道路，也遇上了無差別的兇手攻擊，但藤野以自己犧牲漫畫而練就的空手道，橫起一腳，踢飛兇手，拯救京本性命。二人以這樣的方式相逢，相約一起畫漫畫。

當藤野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京本的房間，裡面是無數藤野近年來的漫畫作品，京本一直在關注着她的成長，並默默支持。而門後那件二人友情的見證，一如初遇：京本的外套上，寫着藤野的名字。

在此時，藤野和京本的一體兩面性展露無遺。你可以把她們理解爲攜手並肩戰鬥的戰友，同時也是互相追逐比較的對手；也可以把她們理解爲每一個創作者內心對於所追尋夢想的掙扎和自省。每個創作者在追尋夢想的過程中，無論是身邊有才華的朋友，還是面對這個永遠不缺天才的世界，都要面對自己內心的陰翳：自我懷疑、嫉妒不安、對他人的依賴。但如果要走向夢想，就必須超越這一陰翳。承認他人的優秀，接納自身的不足，甚至接納自身的陰暗、嫉妒、不安、恐懼，但依然前行。

《驀然回首》劇照

藤野成長的代價，以京本的死亡來呈現。當你發現自己超越了某些人事物時，陰翳纔會死去。谷崎潤一郎曾在《陰翳禮讚》中提出“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這一東方性的美學思考，在我看來，同樣能放在人和人、人和世界的關係中進行解讀。

京本追逐藤野的背影，或藤野追逐京本的背影，二人的身影交疊，陽光下你追我趕，或是我身處你投射的影子裡，或是你身處我投射的影子裡，彼此交纏，互爲摯友和對手，也互爲黑暗和光明，但唯有在這個過程中，你給了我沉潛於黑暗之中發現自我之美的可能。

本片最後，因京本去世而大受打擊的藤野，依然回到了桌前，一人埋首繪畫，從清晨到日暮。她將一人獨自前行，但永遠有京本的陪伴左右。

有很多媒體推測，京本的“京”字也來自“京阿尼”。2019年，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遭人縱火（京阿尼縱火案），導致36人死亡，成爲日本整個動畫界的巨大創痛。那時，藤本樹時年27歲，看到大批優秀前輩突然離世，這種震驚和痛苦，或許正是促使他在2021年創作《驀然回首》的靈感之一。

“這是一部爲所有創作者而做的作品。”押山清高在後採中這樣說道。在動畫中，手繪痕跡明顯，甚至有些地方刻意保留了手繪的參考線痕跡。押山清高談到，原畫創作過程中的種種輔助線、參考線，在動畫最終呈現時都會擦掉。但這一次，他希望保留這些動畫師們“探索的痕跡”，因爲這是創作者們努力的過程。

筆者在邊看邊落淚的同時，想起了很多人生中的友人：15歲時看着我週記本上的奇幻故事鼓勵我寫下去的同桌，20歲時拉手說要一起做電影的朋友，29歲時相約共同創作的搭檔。那些彼此點燃，共同上路的時刻，那些半途告別，彼此啓航的時刻，那些對夢想的熱切和堅持，那些難以言喻的失落和孤獨，那些徒勞無功，那些滿懷遺憾，最終依然會因爲熱愛和同路人，裝在行囊中，繼續往前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