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丹峰:只是不想把珍貴的每一天用於討好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郭佳

2012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僅僅因爲想說一些真話,“北小京”寫下了第一篇戲劇評論……13年來,“北小京看話劇”的微博和微信公衆號發佈近300篇劇評。“北小京”究竟是誰?成了戲劇圈的一樁懸案。

4月1日,《北小京看話劇》新書發佈會上,雖然因爲身體原因戴着口罩擋住了臉,但“北小京”終於正大光明地和生活中的自己合體。原來這個“闖入者”並非戲劇行業的生面孔——孟丹峰,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是演員、是編劇、是導演、是戲劇策展人。她從未在劇場被“活捉”,在文字中活成了另一個人。無論是心中的戲劇之光不允許自己苟同,還是看到的虛假恭維不允許自己沉默,她以一點浩然氣,掀起千里快哉風。

有人說,如果戲劇評論真是河清海晏,又爲什麼會有“北小京”?但滄浪之水,清濁由心,想做觀衆席和舞臺之間一座橋樑的孟丹峰,堅持匿名寫了13年的原因很簡單,只是不想把自己珍貴的每一天用於討好。

在文字中扮演另一個人比在生活中更難

北青藝評:取“北小京”這個名字有什麼用意嗎?

北小京:其實沒有任何用意,我就是很喜歡做事有形式感。當時着急要寫一篇劇評發出來,想取一個筆名。朋友說,你一定要起一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名字,讓別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來,就隨口說了個“北小京”。所以當別人說“北小京”這個名字特別有深意,我都想笑。沉默或許也是一種力量,因爲你不說話,人們更容易過度解讀。

寫那篇劇評的衝動,完全是被看的那齣戲激怒了——有多位有分量的藝術家參與,有投資,有明星,這麼好的資源,下這麼大的力度,呈現效果卻很不好。這麼專業的人竟然在用這麼低俗的態度做戲劇,實在是不能容忍。創作者不能因爲已經有所成就,就在臺上無節制地揮灑個人情緒。於是我決定寫點東西,當時沒想寫很久,只想寫一篇。

北青藝評:大家都在猜測“北小京”的性別,在這件事上似乎戲劇界達成了共識——男性,且是北京人。你是在故意僞裝成一個北京籍的、有一定年齡感的、男性的筆觸嗎?而且由於十幾年來的文風並不一致,有人猜測“北小京”的劇評是團隊行爲。即便是你已經以個人名義、真實身份邀請大家參加新書發佈會,也有人懷疑你只是執筆。

北小京:用北京腔來寫劇評,還要學一種網感口語,活脫一個北京老哥在咆哮,這種腔調我用了小半年的時間,之後就不用了。在文字中扮演另一個人,比在生活中扮演更難。其實在新書發佈會後,從好多人看我的眼光裡,我能感覺到他們是在試圖混合兩個形象,因爲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裡,“北小京”不應該是一名女性,曾經有一個女孩說暗戀“北小京”好多年。

如果說“北小京”的文風有明顯的變化,或許是緣於2014年的戲劇奧林匹克(國際性戲劇節展,每四年舉辦一次,2014年在北京舉行)。在那之前,我在中戲學的是以學術的方式分析作品、寫論文。那段時間我的變化是飛速的,每天都在看戲,被戲劇的多樣性觸動,突然被注射了很多營養,甚至有點營養過剩。而我的劇評也從那時起有了很大改變,或者說有了方向感。我要站在一個觀衆的角度而非專業的角度,準確描述出感受。

我曾經親眼看到有戲劇專家在演後談上讓觀衆閉嘴。你有什麼權力不讓人家講話?那些看起來質樸但有些“愚蠢”的問題,是不是跟觀衆常年被灌輸的僵化的戲劇作品和觀念有關?如果專家總覺得觀衆的問題業餘,戲劇就永遠是個小圈子。而我想做一個橋樑,一個觀衆席和舞臺之間的橋樑。我並不想維護戲劇評論的專業性,我要維護的是戲劇審美的水準。

另外我是人,不是AI,是人就有可能會變,想放鬆的時候會胡亂寫文章;疲倦但又覺得必須得寫的時候,文章沒寫透,就會顯得太着急,潦草粗糙。

有些人並不在意劇評,只是關注匿名的神秘感

北青藝評:是什麼原因讓你決定卸下僞裝呢?

北小京:做匿名者太累了,累到身心無法承擔。舉個例子,200人以下的劇場後來我就不怎麼去了,我的年齡越來越大,而現在的觀衆普遍年輕,被人從謝幕後臺上演員和臺下觀衆合影的星光照裡摘出來也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段時間我的視力很差,做公號甚至看不清逗號,特別辛苦,那時就開始不想當“北小京”了。另外,我寫過的幾個人去世了,還有一個人在去世前的兩年間,一直在微博轉發“北小京”的劇評,包括他的最後一篇微博。這些年面對這些事情,我心裡像揣着一個滾燙的東西,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說出來。

決定交出書稿的時候,我的眼睛接近失明。當時我想如果不能再做一個健全的人,我有什麼東西放不下?想來想去,我要把這個秘密扔出去。

北青藝評:最開始選擇匿名是出於自我保護?

北小京:我在生活中是一個經常說抱歉、說感謝的人,不是直來直去的。以我的性格,寫有些院團的戲,只有匿名才能說真話。

曾經有一篇劇評讓我遭到了網暴,我想寫一篇文章懟回去,但當時我身邊一個知道實情的朋友說,如果迴應,你前面就白寫了,你寫文章並不是想跟誰爲敵。現在看可能當時我的性格挺幼稚的。這些年通過堅持寫作,我也給自己打了個底,是對自己的一種訓練。我現在非常冷靜,養成了一種寫作的慣性和閱讀的慣性。

“北小京”曾經是保護我的一個好地方,但慢慢地我覺得匿名不是最重要的,我更關心的是我的文章帶給了別人什麼。如果大家只是在關注匿名,說明他們更在乎的是神秘感,只是要一個“瓜”。對戲劇不感興趣的話,這套書沒有買的必要,如果你想知道這個時代中國文化的一些現狀,這套書是有意義的,我在其中並不是只寫戲劇。

北青藝評:想過做“北小京”,以及身份公開的時候,會受到批評嗎?

北小京:說句實話,我知道肯定是要背罵名。如果我是要通過“北小京”獲得名譽和利益,聽到罵聲可能會非常氣憤,但我的目的不是這些,所以愛罵就罵吧。寫劇評不是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我的長篇小說也快寫完了,我對創作感興趣,寫劇評只是創作的一種,它並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職業,更不是爲了指點別人。

我只想說出誠懇的感受,不一定是對的,但一定是真心的

北青藝評:你每一部寫了劇評的戲,都是自己買票看戲嗎?

北小京:90%的戲都是自己買的票,當然也有一些是朋友邀我一起看的,位置往往還不錯。這種沒有花錢買票的戲,如果我決定寫劇評的話,會再買一張便宜些的票。這算我的一個潔癖吧,萬一戲難看,而我說了什麼,至少我也是買了票的。

北青藝評:看過的每一個戲都寫了嗎?

北小京:看過的基本都寫了。沒寫的可能是因爲身體原因,這些年幾次做手術,最累的時候就沒有寫。

北青藝評:選擇劇目的標準是什麼?

北小京:新戲,或者感覺有新意的,能去的我都去,有人給我留言讓我去看的,我也會選擇一些去。

北青藝評:作爲一個被視作“戲劇良心”的劇評公號,“北小京看話劇”微信公衆號文章的平均閱讀量也就是兩三千,與被討論的熱度和關注的程度相比,似乎不是那麼高,依然沒有跳出戲劇行業這個小衆範疇。在你看來,戲劇評論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北小京:這是戲劇本身的原因,戲劇就是有圈子的屬性。我不在乎自己有沒有掌握真理,更不想用權力去壓倒誰,我只想誠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不一定是對的,但一定是真心的,真心可以打破沉默。文學評論、電影評論,甚至包括建築領域、當代藝術,評論都免不了跟利益綁定。在當下,評論的問題是有的人堅持不了說真話,但還道貌岸然地說自己是批評家。

北青藝評:這些年“北小京看話劇”公號有收益上的轉化嗎?

北小京:有個讀者給我的公衆號留言說,感謝你這麼多年精選我的留言。其實我只是屏蔽了一些廣告,其他的留言都放出來了。但微信公衆號的打賞功能我保留了,打賞最多的給200塊錢,還有給2塊、9塊的。公衆號的廣告功能我開了兩天就關了,內容很亂讓我覺得不舒服。13年來總共打賞有一萬多塊錢,我沒動過,我其實挺想拿出來支持更多的人寫劇評,但不知道怎麼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寫劇評,願意放下包袱地寫,以及誰來評判寫出來的文章水準如何。

粗略地算了一下,如果這次出的第一版書都賣掉,大概也就夠我一年的戲票錢,所以出書也沒有什麼利益可言。這些年,有些報紙雜誌選用了我的文章,但因爲匿名,也沒辦法收稿費。

批評者和創作者需要公平地對話,不需要互相道歉

北青藝評:新書發佈會上和戲劇創作者面對面時是怎樣的心態?

北小京:發佈會前,我發微信給想邀請的人,得到的一些反饋是我沒想到的。我批評過王曉鷹導演的戲,可他接到信息毫不猶豫說一定支持我;濮存昕回了一句“我排練,但是我可以請假”,還就真的來了現場。

我壓根沒打算跟誰面對面,批評過的人,讚揚過的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批評者和創作者有各自的角度和維度,需要公平地對話,並不是我們的觀念相左,或者曾經公開表達過對彼此的批評,事後就要互相道歉。

創作者常常有困惑,糾結於這樣寫比較好還是那樣寫比較好。我自己也創作,這個時候我希望有批評者能幫我梳理一下,我想認識這樣的人,也想做這樣的人。所以我的劇評大多是這樣的心態:我並不想指出誰的錯誤,我只是想告訴他,如果這樣做可能更打動人,或者更能實現你本來要達到的效果。

曾經有一次,我和朋友買了三張票去看戲,被一個質量不高的戲浪費了一個晚上,看完在衚衕裡轉了一個多小時平復心情,我後來也寫了文章。我確實覺得他們把大學裡的排練方式放在商業舞臺上,太急躁了,自認爲屬於什麼學派,這種傲慢是不應該的。其實我很想和創作者心平氣和地討論一下,你覺得自己的作品是一顆珍珠,而我沒看出來,你可以告訴我它好在哪兒,爲我這個買票看戲的觀衆解惑。

北青藝評:劇評人與創作者真的是兩個世界的平行線嗎?雖然你說這些年不怎麼交朋友,但畢竟在戲劇行業工作、生存,自己的朋友圈真的沒有擴大嗎?

北小京:我肯定是遠離了,我以前經常呼朋喚友去看戲,喜歡看完戲跟大家去吃飯,但後來我慢慢習慣了一個人看戲,或者約上一個朋友一起看,看完就回家了。

其實我特別想做導演,但我知道,如果你做作品,就要做好被別人批評的準備;如果你本身是一個導演,又去批評其他的導演,我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從來不評價別人的評論文章,也不跟其他批評者對話。這是一種互相幫助,這樣的語言環境下,真實的批評應該擴大,應該有更多的人做評論纔對。

我寫過話劇劇本,但是沒上演。在我們這裡做評論者好像和其他身份不能兼容,否則就要面對道德層面的譴責。最近別人經常跟我提到的詞是“道德困境”,其實我沒有道德困境,評論是我的自由。做戲劇節的策展人是因爲我得活着,這是我唯一參與進戲劇界的事,我不選那些票房非常好的戲,也不選在多個戲劇節裡都演過的戲。

我記錄了中國戲劇13年的成長脈絡,自認爲看得很清晰

北青藝評:這麼多篇文章裡,有沒有自己最喜歡的一篇?

北小京:現在出版的是260篇。我常常想不好怎麼落筆,都寫了很多天才最終定稿,用盡了力。之前的文章甚至還有提綱,最快的一篇也是兩個小時寫出來的。

如果說比較滿意的文章,有一篇是關於孟京輝導演的《茶館》。他在這個戲結尾註入的力量非常大,就像一個地獄裡的狂歡,但又並不是一個絕望的狂歡,而是一種吶喊,跟老舍先生筆下三個老人在結尾撒紙錢是一樣的吶喊。我是因爲結尾的力量,很認真地寫了劇評。還有一篇《悲傷是溫暖的河流》,寫陸帕導演的《狂人日記》。之前有的評論說這個戲的結尾不是魯迅的,更不是中國的等等,我看過之後,覺得這些評論者沒有從時代性的角度去看待這部作品。一個波蘭導演做中國的作品,他並不是來尋找魯迅的,他是來尋找時代共性的。這個共性我感覺到了,那是一種深刻的悲傷,是對“這個世界還會好嗎”的深刻描述,並不是雞湯式的提問,所以那篇文章我也寫得特別認真。可能在很多人看來,那並不是一篇好的評論,但我個人是很喜歡的。

北青藝評:不再當“北小京”了,是一種解脫嗎?卸下僞裝之後打算怎麼過?

北小京:是一種解脫。還有一個心思,就是人的生命非常珍貴,我也一把歲數了,只是不想把自己每一天珍貴的時間用於討好,不要爲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去維護它,沒有意義,也沒人在乎,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目標。

我想以後會依然保持微博和微信公衆號更新的頻率,也依然會買票看戲。今年我還是挺開心的,終於可以去上海、去烏鎮看戲了,沒有了身份的顧慮,可以在集中的時間裡和戲劇行業的很多熟人相處。

在這個時代爲什麼有人要匿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不是說我有多棒,這是行業的問題,是人情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北青藝評:如果依然可以幹跟13年來一樣的事,翻回頭去看這13年的辛苦,值得嗎?

北小京:就像一個孩子在長大,人需要成長。我只想爲鮮活的中國戲劇現場寫劇評,就這麼簡單。

北青藝評:中國戲劇的生態,因爲“北小京”的存在有所改變嗎?

北小京:我在劇場門口看到過特別多真誠的眼睛,觀衆站在寒風中排隊,然後看了一些不那麼好的東西,出來以後說真好。

我就是不想沉默,我要告訴觀衆,有些可真不是好東西,我想告訴他們哪些東西是值得的。有些話說了可能改變不了什麼,但得有人說。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有人去做一些事情,而不是袖手旁觀。

如果問我這些年的評論對中國戲劇有沒有改變,我相信是有的。我記錄了中國戲劇13年的成長脈絡,我自認爲我是看得很清晰、很深的。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