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輝/寫在《1949漂泊到臺灣》之後

劉錫輝國軍退役上校

前言

今年三月,曾建元教授由Messenger傳來一則簡訊:「劉伯伯,送您一個生日禮物。東森新聞雲新媒體今天來訪問我,談外省人的轉型正義問題,特別談拉壯丁。他們特別提到您的故事。也想採訪您。請您留意臉書的好友邀請。」

稍後,接到《ETtoday新聞雲》記者柯沛辰的邀稿訊息,當時筆者正校訂《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書稿,覺得對轉型正義問題,經歷多次陳情,毫無迴應,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了,有點「無話可說」的況味,就順手挑了書稿中兩篇最近在《風傳媒》刊出的〈「二二八」過了七十三年之後〉及〈見證古寧頭戰役70週年〉回覆。

後續的發展出乎意料之外,原來討論的「轉型正義的最後一哩路」,轉變成《1949漂泊到臺灣》大時代的最後生還者,並於7月13日在《ETtoday新聞雲》網上播出:內含七位老兵的故事,其中之一劉錫輝篇「17歲被抓伕入伍 國軍槍殺了我的父親」。

拙書《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已於7月1日由秀威資訊公司出版,作爲紀念先父劉展文受難70週年獻禮。今再加上《ETtoday新聞雲》播出《1949漂泊到臺灣》節目,覺得可以卸下枷鎖,面對先父在天之靈了。真的感恩不盡!

▲1949年,國軍在吳淞上船撤往臺灣。(圖/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1949漂泊到臺灣

1949年後的臺灣社會變遷,大家常用2300萬人生命共同體來形容。誠如記者柯沛辰在《1949漂泊到臺灣》所述:「1949年,政府60萬大軍撤退來臺。40年後,兩岸開放探親 ,但許多老兵找不回故人、尋不回家鄉,無法落葉歸根,逐漸被大衆遺忘……

關於7位老兵的故事,他們在同一個時代,隨部隊來臺,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命運。透過深入訪談,我們期盼撕下標籤,增進理解,爲這個充滿誤解、諒解的時代提供更多思考空間。」[1]

同時漂泊到臺灣的筆者四位堂叔均已作古,其他300位夥伴或已凋零,或者無聲無息,他們的過去即將煙消火滅,或許他們的後代子孫都不會知道。今以代筆者的角色,敘述歷史書上不會寫的旅途風景。

1949年,敗退國軍的軍紀蕩然無存,無法無天,途經廣東省興寧縣筆者老家時,爲搶奪糧食而槍殺我的父親,十天後被抓兵,當時我17歲,驚嚇得心神喪失,幸賴同時被抓的四位堂叔勸導,渡過人生中最傷感的日子

被抓的人在水口第三中學集結,爲避免沿途逃走,半夜被趕上「興華客運車隊[2]到了湯坑地區下車,編成新兵大隊,分爲三個中隊,由部隊副營長兼中隊長,每中隊約100人,夜間在學校教室地面舖上稻草和衣而眠,日間在操場集合排列行走,有簡陋的三餐供應,門口有槍兵看守,逃走者若被抓回,當衆用槍托或扁擔毆打,以儆效尤。

隨着部隊撤退,只見到一大夥人,穿着各形各色的衣衫,沒有武器,揹着米袋條,腰間攜帶自已衣物碗筷,前後由槍兵押着,像是叫化子,或比較像是俘虜,走走停停,經過潮州,到達汕頭,關在碼頭區暗無天日的倉庫中。幾天後上了船出海,不知道駛向何方?

筆者上船後即暈船,躺在底艙鐵甲板上不知日夜,未曾進食,僅由同行的堂叔供給飲水。在海上飄忽不定航行七天後,黃昏時在一個沙灘登岸,炊事人員快速埋鍋造飯,每個人分到一碗稀飯,然後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大夥人在民房屋檐下和衣躺下,半夜忽然聽到槍砲聲大作,有些人說:打仗了!戰場還很遙遠,太疲乏了,繼續照睡不誤。

天亮後,區隊長命人送來軍衣,脫掉從家中穿上未曾洗換過的衣服。各中隊依次編入各營,番號爲陸軍14師41團,筆者被編入第二營第四連。隨即由連長指揮清理戰場,沒有和共軍直接作戰。筆者當時才17歲,一個月前,父親被國軍殘殺,自己被抓當兵,還沒有走出悲慟欲絕的情緒,看到那幅遍地屍體的景象,驚駭恐懼的程度,難以言喻。

金門古寧頭戰區北山斷崖。(圖/金寧鄉公所)

古寧頭戰爭後的戰地生活

戰後拆民房蓋碉堡、挖戰壕,處在戰場氣氛之下過日子,到古寧頭外沙灘接收戰利品,將共軍留下的機帆船拆解,木材帶回當柴火,班長將帆布割下,我分配到一塊用於渡過寒冷的冬夜,一直保留到八二三砲戰時期都還在碉堡的地舖使用。

陸軍14師在戰後移防小金門,那時候的生活環境非常惡劣,概略敘述如下:

食: 金門島水井不多,軍隊飲食用水,多半取自灌溉池塘,用明礬攪動處理沈澱後即用,但是,那取水的池塘同時又是士兵清潔身體的地方。早期軍中補給,每人每天食米23兩,士兵吃不飽,常有到地瓜田偷取地瓜的現象,後來增加到27兩,並宣稱是司令官恩賜。

菜餚方面,地瓜葉是經常性的青菜之一,地瓜田裡的乾地瓜葉都撿完後,海邊的藻類也派上用場了。後來配發麪粉,41團第四連連長文啓祥上尉,湖南人,知道廣東兵吃不習慣饅頭,規定伙房凡是吃饅頭的日子,一定要另外煮鍋稀飯。

衣: 軍服夏季冬季各一套,夏季汗臭難免,陽光好的日子,到池塘清洗等待曬乾再穿。冬季棉衣早晚都穿着在身上,天候暖和時在池塘洗內衣,脫下棉衣捉縫中蝨子,是生活共同記憶,不是天方夜譚。

住: 碉堡只是保命的場所,居住條件不談也罷。隨着部隊移動,都是借住民房,在廳堂地面舖上稻草就是睡覺的地方,兩個人共用一條被單及一條軍毯,後來增添蚊帳防蚊,夜晚還要輪流站崗,通常都是和衣而眠。

當年軍隊有「吃空缺」的陋規,後來靠軍人身分補給證覈實補給才消除此弊端。最初,士兵沒有軍餉,大概半年之後,筆者才領到伍角銀元一枚,出公差到九宮碼頭扛麪粉袋時,換得一個蚵仔煎餅,那是人生的第一次薪金所得,至今記憶猶新。此後未再見到銀元,每人每月給兩包香菸,直至金門島成立粵華合作社時,才每人每月領到限金門通用的新臺幣三元。

陸軍14師從小金門調回大金門島後,開始有射擊及野外戰鬥訓練,但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工,造林、修路、築武夷水庫,採集山上鋁礦,賣給臺灣鋁業公司。1952年筆者投考陸軍官校25期放榜前,都還在山上採集鋁礦,看到《正氣中華報》刊登金門區招生錄取劉錫光等xx名,纔得到新任連長易成中尉特准停止做工。

隨後筆者離開了同時漂泊到金門島的300位旅途夥伴,僅和堂叔及少數人保持連絡。1954年陸軍14師從金門調回臺灣後,部隊整編解散走入歷史。

無語問蒼天

劉妙鬆先生是筆者堂叔,大我三歲,但從小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到初中畢業。然後他繼續讀高中,本來在學校裡寄宿,卻因暑假回家同時被抓,當年陸軍官校25期招生,我倆一起報考,愛打籃球的堂叔獲選爲陸軍14師代表隊選手,荒謬的是體格檢查時,他竟被師部用「體檢不合格」作藉口,剝奪了參加筆試的資格。於是他拒絕再參加師代表隊,一年後終於考進陸軍官校26期,我倆再度同學,但他卻低我一期。他從此終其一生沒有再摸過籃球。

他軍校畢業後,在部隊擔任基層幹部,以少校副營長職位退伍後,繼續以僱員身分在陸軍總司令部辦理業務,曾擔任《黃埔軍校鳳山覆校》編輯人員之一。1987年開放返鄉探親,他因爲是軍事機關聘僱人員的身分,仍舊受到管制,不能返鄉探親,從通信中得知他的父母早已身故,長兄健在,爲彌補不能返鄉探親之憾,遂反其道而行,於1990年邀請長兄赴臺小聚,稍解懸念。

1992年底,他已經準備辭去工作,以便返回家鄉探親,但是天不從人願,命運就是這樣折磨人。1993年元旦假期,堂叔因病就醫,被診斷爲膽囊炎,手術治療時發生醫療誤失,造成血胸休克,藥石無效,於1993年2月3日離開人世,返鄉路斷,空留遺憾。身後骨灰由妻子與兒女攜返原鄉「拜見」祖先,完成「返鄉」之路。

▲劉錫輝1992年重返老家,攝於祖屋前。(圖/劉錫輝提供)

傳宗接代

另外一個故事的主角亦是筆者堂叔,森鳳森泉兄弟二人同時被抓兵到金門島,在大陸留下年老的父母及各自的妻子。從此兩岸隔絕,書信不通。1987年開放大陸探親,兄弟二人結伴帶着在臺灣結婚的妻子返鄉。得知父母已經過世,森鳳的妻子收養了兩個小孩,分別作爲他們兄弟二人的兒子以繼承香火。雖然父母逝世,他們兄弟仍然拿出錢建造房屋養子家人居住。隔一年兄弟二人再度結伴攜眷返鄉,慶祝新建房屋落成。

那個年代,臺灣和大陸經濟實力差異很大,兄弟二人都是士官退伍,生活並不寬裕,因自己離鄉背井,不能奉養父母覺得遺憾,對大陸的留守妻子及後代子孫出手大方,難免使得在老家的子孫有一點兒誤解,以爲他們倆兄弟在臺灣過的生活多好。

由於大陸一胎化政策,在農村地區沒有嚴格執行,於是就有所謂黑戶口,到了就學年齡便出現困難了。森泉在臺灣只有一個女兒,1990年就把大陸的孫子接到臺灣來撫養,孫子才六歲大就離開父母,物質生活雖然好些,但失去童年時期的快樂是無可避免的代價。

森泉於民國二十年出生,1949年親兄弟同時被抓兵到金門時在同一個營當兵。後來部隊調回臺灣整編造名冊時,森泉被誤寫爲民國十二年出生,弟弟反而變成哥哥,他想能夠早一點脫離部隊,將錯就錯,後來以上士階級退伍。

他晚年患糖尿病,這個誤寫的年齡給了他一個機會,得以申請大陸老家的兒子到臺灣照顧「年老」的他,並讓兒子有機會照顧孫子,順便打工,一舉三得。一年可以申請赴臺兩次,每次三個月。

然而好景不常,2007年,森泉的妻子車禍喪生,得到老同事協助勉強辦完喪禮後,他意志消沉,沒過幾天即被送進醫院,我接到通知去探望時,他已不再說話了。森泉是我的童年玩伴,他的一生受到1949年時代悲劇的影響,現在回憶起來仍然感到心酸不已。

森泉在大陸的養子,以母親車禍死亡爲事由申請奔喪,受到繁瑣的手續延誤,抵達臺灣時,母親喪事已經辦理完畢,卻意外的親自侍奉父親離開人世,雖無血緣,也算是善盡父子名分了。

時光易逝,2017年筆者返回臺灣,森泉的孫子向我探詢如何再回到大陸去的辦法。他表示,在臺灣人地生疏,又沒有特殊技能,謀生困難。他名義上的祖父母已經作古,親生父母遠在大陸。只是法律上他現在是臺灣人,大陸上他本來就沒有身分證,真讓我不知道如何迴應。

他的阿公1949年隨軍隊來到臺灣,1987年開放大陸探親,他幼年即被阿公帶到臺灣,原希望給他美好的生活,那知道「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真是世事難料啊!

人生的黃金時代

文達前衛福部長有篇文章〈人生百年,僅5個二十年而己。〉:「第一個二十年,求學爲主;第二個二十年,事業爲主;第三個二十年,是人生最爲忙碌而艱難的時期,…。唯有第四個二十年纔是享受人生的黃金時代。」[3]

筆者的人生不盡相同,第一個二十年的後三年是受害者,第二、第三個二十年沒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卻拿到鐵飯碗,一輩子沒有求職的經驗,等到服役年限期滿,反而像是籠中鳥,打開籠門,卻寧願留在籠中求取溫飽。後因受到開放大陸探親管制的影響,提前在60歲辭職移居美國,意外享受了人生的黃金時代,第四個二十年,因此是受害者亦是受益者。

人生旅途是不斷的離別和相遇,世事多變,滄海桑田。回首前塵,在那荒謬的年代,幸得四位堂叔扶持 ,300位同鄉人互相照顧,渡過艱辛的日子,爲了個人的生存發展而和同鄉們離別。到軍官學校和同學們共同學習,畢業後各奔前程。因爲軍中暴行受傷後的心情影響,就讀成功大學後和軍中朋友幾乎不再來往。

在中科院工作20多年,新的工作夥伴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往。移居美國後享受人生的黃金時代,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偶然的機會,出版回憶錄公開了家庭的悲慘背景,爲了替先父受難討公道,近幾年不斷陳情,求助無門,纔會在媒體發表文章。

人生若以搓麻將牌局比喻,耄耋之年出版《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是「海底撈月」,得到《ETtoday新聞雲》播出《1949漂泊到臺灣》是「槓上開花」。這篇〈寫在《1949漂泊到臺灣》之後〉,是向朋友說感謝的時候了!

最後借用吳豐山專文蔣經國全貌的最後一塊拼圖〉序文的結尾[4] :【混亂時代造成同胞之間各有不同的歷史記憶和感情,必須相互理解。……兩千三百多萬同胞各有不同的過去,如今各不同族羣卻都必須面對共同的未來。】

注:[1]:《1949漂泊到臺灣》大時代的最後生還者。《ETtoday新聞雲》2020-07-13[2]:「興華客運」車隊到金門島後當作公共交通工具,車箱兩側標誌仍然不變。[3]:邱文達〈人生百年,僅5個二十年而己。〉Facebook〈學思集〉2019-06-21。[4]:吳豐山專文:蔣經國全貌的最後一塊拼圖--風傳媒2020-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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