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宇宙”影視化,需要跨越的三重門

作者 | 姜承雪 楚青舟

發佈 | 深瞳商業(ID:DEEP-FOCUS)

意料之中,網飛《三體》已完播半個月,可輿論熱度依然不減。

讓人遐想的是,此時,騰訊劇版《三體》週年紀念版也悄然上線。

相比於探討兩個版本的優劣,更值得關注的或許是,此次中外《三體》劇版的碰撞,爲劉慈欣IP乃至更多重要IP的改編,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研究切面。

《三體》是國內罕見的、被好萊塢斥巨資進行影視化改編的超級IP,其在國內的影視改編,也曾經歷漫長而曲折的過程。

相比單純吐槽、讚美某個版本,我們更希望探討一個問題:“劉慈欣宇宙”這樣重大IP的改編,到底需要做到哪些關鍵點?

一、經典IP的改編困境:任何不足,都可能“不可容忍”

還是先從《三體》說起。

在網絡評分上,中外《三體》劇版顯示出迥異的分歧。

網飛版《三體》,IMDb口碑7.7分,高於騰訊版的7.6分。而國內剛好相反,騰訊版豆瓣獲評8.7。網飛版只有6.9,口碑遠不如騰訊版。

IMDb評分

豆瓣評分

不少給出差評的國內觀衆,吐槽網飛版對角色設定、國籍乃至性別的“魔改”;還有人批評網飛版“膚淺”,將小說的深刻情節,粗暴地轉化爲簡單的、個人英雄主義風格的好萊塢故事。

其它槽點,則包括但不限於:視覺特效上的粗製濫造,敘事邏輯上的牽強敷衍,人物情感的生搬硬套……

仔細翻閱評論會發現,面對《三體》這樣的科幻鉅著IP,任何的不足,都可能會成爲觀衆無法容忍的理由。

如果說中外觀衆最大的差別,可能就在於是否讀過原著;那麼原著粉,就是天底下的改編劇,最難“伺候”的受衆。

首先,他們對劇情走向有清晰的認知,會更關注改編的品質;就像老戲迷觀戲,名角一步走錯都會招致滿堂喝倒彩。

其次,他們多半有大量好萊塢科幻大片的觀影經驗,對國產科幻片的要求會十分嚴苛,而不太顧及國內此前有無同類型科幻劇可供參考、有無影視工業基礎可供支撐。

再次,越是煌煌鉅作,改編越是艱難,因爲作品內在深刻的表達很難簡單消化;反而是一些中小成本作品,只要有亮點,便能迅速翻紅。

比如《基地》《沙丘》等科幻鉅著的改編,頻頻陷入“雷聲大雨點小”的尷尬局面;而《月球》《源代碼》《明日邊緣》《前目的地》《降臨》等“小切口”作品,卻廣受讚譽。

《明日邊緣》劇照

當然,觀衆的高期待值,雖然爲IP改編制造了難度,但也提供了巨大可能。

二、科幻IP改編,需要跨越的“三重門”

科幻無疑是有一定硬性“門檻”的。無論小說還是影視劇,科幻作品本身對觀衆的審美接受、鑑賞能力都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因此,科幻作品改編的敘事邏輯,總體上與當前主流影視的敘事邏輯是相似的,即在首先確保其傳播的普適性的基礎上,儘可能提高其觀賞性和代入感。

換言之,影視化改編,必須照顧到大多數人羣的感受;所需要考慮的顯然不僅是原著粉,更要着力提升“路人”觀衆羣體的體驗。

近些年,《三體》騰訊劇版、動畫《我的三體》、系列電影《流浪地球1/2》等作品的高口碑、高熱度,側面表現了大家對劉慈欣作品改編優秀影視劇的期待和渴望。

中國電影家協會科幻電影工作委員會會長王紅衛,在採訪中也提到:科幻電影很難達成“代入感”。

所謂“代入感”即,觀衆對既有的“期待視野”的滿足。

而在深瞳看來,滿足科幻作品的“期待視野”,或許至少需要跨越“三重門”:

第一層,將原著中天馬行空的科幻概念,轉化爲觀衆津津樂道的視覺奇觀。

第二層,必須保留原著的精神內核及“獨特氣質”,甚至賦予原著新的生命力。

第三層,在矛盾對抗中凸顯戲劇衝突,讓情節張力貫穿始終。

三、從科幻概念,到視覺奇觀

事實上,劉慈欣絕大部分的科幻小說,都是圍繞着一個或多個科幻概念展開的,也就是俗稱的“點子”。

對這一概念及其技術細節的多角度描寫,構成了作品中最華麗、最吸引人的部分。

比如,《球狀閃電》中令全世界爲之震驚的宏聚變武器和量子態生物;《流浪地球》中數以萬計的行星發動機;《鏡子》中全景呈現全宇宙運行狀態的超級計算機……

而《三體》最爲人稱道的,就是科幻點子“大爆炸”。

以至於有人戲稱:劉慈欣“太奢侈”,硬是將能寫成幾十部科幻小說的點子,一股腦塞進三本《三體》中。

這種“硬科幻”,相比後來同獲“雨果獎”的《北京摺疊》《時空畫師》等“軟科幻”,衝擊力不在一個層次上。

《三體》創造出的諸多概念,如鎖死科技、黑暗森林、猜疑鏈、面壁計劃、威懾紀元、降維打擊……早已不僅僅是以文藝作品中的“名場面”而存在,而是被“破圈”應用到商業等衆多領域。

某種程度上,改編作品的很多優點,其實都與主創的態度相關。

一個典型的反面案例是動畫版《三體》,在更具表現優勢的動畫特效加持下,反而開了“倒車”。 諸多科學概念並沒有被充分視覺化呈現,直接影響了最基本的觀看體驗。

例如,跳過三體星系的“恆紀元與亂紀元”、“脫水與浸泡”等,三體星系生存環境的嚴酷無從展現,三體人不顧一切悍然入侵的動機就顯得突兀。

不拍紅岸基地,審判葉文潔的戲碼就很“齣戲”,因爲她的人物動機完全沒能立住。

而在開篇,刺殺羅輯的大段飆車戲被詬病意義不明,正是劇情沒有交待“黑暗森林”理論對於兩個星系的存續至關重要。

也許創作組默認觀衆是原著“鐵粉”。

但,拋離了宏大精巧的科幻美學和視覺奇觀的呈現,捨棄了原著抽絲剝繭般的遞進,動畫版《三體》被簡單處理成一個“外星人入侵地球,然後一個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自然也就降格爲平平無奇的“網絡大電影”了。

可以說,這版改編連失敗本身,都顯得如此平庸。

而在改編態度方面,原著“鐵粉”的導演編劇們,做得顯然要好很多。

《三體》劇版的成功之處,就離不開平臺長達七年的長線開發:

劇中重要場景的刻畫、名臺詞乃至整體故事的走向,都在“一比一”復刻着原著,被觀衆贊爲“摳書級還原”、“顱內取景”。

再如《我的三體·章北海傳》,水滴彈指間摧毀地球艦隊的名場面,處理得極爲驚豔,觀衆一邊在彈幕高呼“這就是我心中的神還原”、一邊打出了9.7的高分。

歸根結底,內容的高品質,纔是獲得高評價的前提。

當然,這並不是說改編只能在各個層面上“忠實”原著。

你甚至可以說,《流浪地球》系列電影,本質就是對原著的“魔改”。 但即便大改,《流浪地球》電影也沒有“抹去”行星發動機的相關情節。

畢竟,連原作中那些膾炙人口、熠熠生輝的“金點子”,都無法實現“復現”,作品又談何“破圈”呢?

四、從原著獨特氣質,到全新生命力

視覺衝擊只是一層,在更深的層面,作品敘事仍然需要繼承原著內在的精神氣質,提供更深邃動人的表達。

對網飛版《三體》的批評,更反襯出《流浪地球》系列電影改編的不易。

《流浪地球》原著僅2萬餘字,且故事走向過於“黑暗”,似乎根本不太適合影視化。

那它是如何成就,中國科幻電影的一次偉大嘗試?

從敘事角度,電影劇本只保留了小說的框架,完全是“另起爐竈”。之所以有如此高口碑,離不開團隊對原著的深入理解。改編完全繼承了原著的精神內核,借鑑了劉慈欣其他作品的設定;不僅沒有“覆蓋”原著,反而綻放出不一樣的光彩。

《流浪地球1》中,全球在面臨生存危機時,“帶着地球家園去流浪”,這是一種很“中式”的表達,連“移山計劃”都能直接與一代一代續接奮鬥的“愚公移山”呼應,直接喚起了國人的DNA。

電影結尾,人工智能moss要求航天員劉培強保護存有動植物基因及人體胚胎的空間站,劉在迴應時直接點出系列電影的“題眼”——“沒有人的文明不是文明”。

而《流浪地球2》在“數字文明”還是“實體文明”問題上進行了延展探索,除了點明文明的終極意義外,也是直接呼應了這個系列的內核。

再看《三體》騰訊劇版,更觸動人的也是其展現的精神力量——在智子封鎖地球科技,肆無忌憚地在每個物理學家的視網膜上製造恐怖的“宇宙閃爍”後,科學家汪淼沒有精神崩潰,毅然重啓納米材料研究。

未婚妻楊冬突然自殺離世,科學家丁儀沒有沉湎於喪妻之痛及“物理學已死”的信念崩塌,而是投身於對“三體問題”的研究。

史強更是在被三體人嘲諷“你們是蟲子”時,高呼“可是蟲子從來沒有被真正戰勝過!”

作品引導觀衆思考了宇宙的冷酷、人類社會的脆弱,卻依然強調面對挑戰時的態度,揭示了人類面對當代許多“存在主義”困境所應秉持的執着信念。

科學思維、人文精神遇上哲學思辨,在三者碰撞的漣漪中,方能反射出超越時代的同頻共振。

五、凸顯戲劇衝突,讓情節張力貫穿始終

著名科幻作家西奧多·斯特金認爲,科幻是關於“人類面臨的某種困境,以及人類的解決之道”。

劉慈欣筆下以《三體》爲代表的、以“生存危機”爲故事背景的科幻作品,往往並沒有表現出濃重的樂觀或悲觀的傾向,而是以極其冷峻的筆調,不動聲色地將其融合於敘事之中。

它並不是力圖刻畫出一個冰冷的宇宙,而是將觀照人類社會及人類文化作爲核心內容;其深層次的人文反思,是其超越一般科幻作品的最傑出之處。

劉慈欣曾表示,解讀《三體》的關鍵詞是“恐懼”。每當一個文明展現出傲慢,隨之而來的便是壓倒性的毀滅打擊。

——人類得意洋洋擺出的太空艦隊,被“水滴”以最原始的方法幾乎全盤抹殺。

——三體自認爲穩操勝券之時,轉頭便被羅輯“破壁”,建立威懾平衡,長達百年。

——兩代“執劍人”交接之時,“水滴”偷襲並摧毀了全部引力波發射器,卻轉眼就被人類艦隊發射出“同歸於盡”的廣播,“流亡地球”計劃直接破產。

——而人類自認爲防禦打擊萬無一失的“掩體計劃”,在二向箔到來時,才被發現不堪一擊。

這些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匪夷所思細想卻極其精彩的反轉,正是天生的戲劇衝突和矛盾張力,也是最適合轉化爲影像的節奏點。

而影視劇有意識地剪裁劇情、拓展情節,才能讓一部與小說有着完全不同藝術語言的影視劇,有更明快的故事節奏和更豐滿的細節。

在原著小說中,人類複雜多變、諱莫如深的情感,是三體文明最爲忌憚的“變數”,人類由此衍生出“面壁計劃”。

而劇版《三體》將人性的矛盾用影視化的語言出色地展現出來——從崩潰走向堅定的汪淼、從頹廢轉爲灑脫的丁儀、抑或善惡之間“橫跳”的葉文潔……都更體現出人性的複雜與幽深。

至於《三體》動畫版和翻拍自《鄉村教師》的《瘋狂的外星人》,融入了大量網絡梗,卻忽略了最基礎的戲劇衝突構建,人物支離破碎,情節不知所云。

在我們看來,評價一部改編劇,正如評價一餐美食:

要麼,是一口就能察覺用功明顯“高一檔”的匠心美食(《三體》騰訊劇版或許能接近?);

要麼,師傅完全吃透菜餚特點,烹飪手法神乎其技(《流浪地球》系列是典型);

要麼,是一頓簡單的小燒烤,也能嚐到足夠驚喜的味道(《我的三體》系列的驚喜頗多)。

三者居一,可能便是一道8分往上的佳作。

《三體》小說,曾打破過“中國人寫不出世界級科幻”的刻板印象,它“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到了世界級水平”(復旦大學嚴峰教授評語)。

實際上,《流浪地球》《三體》等影視作品,也正突破“經典科幻影視化困境”的桎梏,將我國科幻IP影視化改編的世界觀建構、故事情節設置、類型化探索、電影工業水平提升等多個方面,逐漸提升至世界主流水平。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大劉IP宇宙”似乎也並不遙遠。

作爲IP產業的長期觀察者,更是作爲科幻迷,我們衷心期待國產科幻影視化改編不斷“加速”,也衷心希望IP改編能進一步引動“科幻熱潮”,激發更加壯麗的奇妙幻想與現實迴響。

這一天,但願也並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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