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本堅親筆講述:浸沒式光刻研發的臺前幕後

編者按

林本堅院士是臺積電前研發大將,他在2000年加入臺積電。2002年時全球投入波長157納米乾式微影技術遇到瓶頸,他發表浸潤式微影技術引起轟動,卻遭乾式微影技術的大公司針鋒相對,因乾式微影技術的投資已遠超過10億美元。

在臺積電支持下,林本堅和組內的同仁寫好幾篇論文,從理論的觀點證明浸潤式微影的可行性及優勢,後來說服ASML放棄原先157納米乾式微影曝光機的研發,轉向與臺積電共同開發193納米浸潤式微影機臺,讓臺積電在55納米之後跳躍成長6個技術世代,更影響了半導體產業長達20年的發展,林本堅在書中描述當時的關鍵一戰。

浸潤式微影—改變半導體業的發展方向

浸潤式微影,從45納米的世代成爲生產半導體的主流,到現在的7納米,一共經過六個世代,其中有好些曲折的經過。要微影界放棄將近10億美元的投資,改用浸潤式,終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1987年,我應邀在研討會中發表有關光學微影的論文。當時我演講的主題是有關「光學微影的藍圖,將來會碰到什麼瓶頸,有什麼方法突破這些瓶頸」。當光學微影的解析度提高時,景深會隨着下降;而且下降的速度會比解析度增加的速度快,遲早會碰到景深的瓶頸。我提出很多方法,並提出到了沒有其他方法時,浸潤式可以解決問題。1987年業界正要準備1000 納米的量產,我幫IBM研發兩個世代以後的技術,也就是500納米;那時還有很多方法可用,不需要浸潤式這牛刀。

從1000 納米到750、500、350 、250、180、130、90納米,半導體業者每一代都用了一些巧妙的方法過關。到了65納米的世代,波長已縮短到193納米,鏡頭的孔徑也到了0.93,各種有創意的方法已經把同樣波長及孔徑的解析度增加了超過兩倍,很難再有突破。13.4納米的極紫外光(EUV)遙不可及(13.4納米是當時的認知,現在改正爲13.5納米)。大家的希望都寄託在157納米的波長上。

157納米這波長很不好用。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這波長的穿透率很低,只有少數可用的介質是透明的,這波長一共有五個瓶頸需要突破:

(1)鏡頭的材料就是一個瓶頸。唯一有希望的介質是單結晶的二氟化鈣(CaF2)。可是要做出20–30公分大小的完美結晶非常困難。拉結晶要很有耐心,整個過程需要約90天。在這期間所需的溫度、拉速、震動、周遭的環境等都不能有任何變動。這麼長的學習週期,用數百個熔爐都無法改進學習的速度。

(2)感光物質的穿透率及耐蝕刻性,也令發展光阻的高手傷透腦筋。

(3)光罩的材料因二氟化鈣價錢太高, 而且不耐用, 只好用穿透率差的石英(quartz),對高準確度的成像有影響。

(4)在光罩的聚焦區以外的平面有一層透明的護膜,作用是擋開會附在光罩上產生影像瑕疵的微粒。在157納米的波長髮展不出既透明又能伸展的薄膜。用石英的硬片取代則產生無應力把硬片吸附在光罩上的難題。

(5)因爲空氣中的氧氣會吸收157納米的光,光經過的整個路徑必須只有氮氣,造成很多不便,會增加製造的成本,而且如果意外漏出太多氮氣會致命。

2002年2月,我受邀到SPIE 的「國際微影討論會」作個全會衆出席(Plenary)的演講,其中一個要點是微影技術的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我分析了157納米和13.4納米,不認爲這兩個技術能及時解決問題,讓摩爾定律按進度邁進。這是我在1987年之後,再次提出浸潤式的可能性,並發表了浸潤式設備及操作的示意圖。有些聽衆聽進去了,其他的聽衆覺得浸潤式還是一個冷門的技術。

當年的9月,有一個針對157納米的技術研討會,主持人邀請我去講浸潤式微影。他可能屬於在2月時把我的演講聽進去的聽衆;事隔7個月,想多聽一點我的想法。那天因爲是157納米的研討會,大家認爲我要講用浸潤式繼續推進157納米。其實我在2月還沒有提到浸潤式以前,已經說157納米很難了,把浸潤式加到157納米,不是難上加難嗎?

在MIT林肯實驗室的兩位研究員M. Switkes 和M. Rothschild,在157納米的浸潤式液體上作了很多研究,這些液體穿透率不高,又是油性,有些還會污染芯片。他們順便也量了水的折射率,得到1.46(這是當時的數據,後來他們小心再量測得到1.44),這是在193納米波長的折射率。水在157納米波長的折射率是量不出來的,因爲不透光。

我看了1.46這數字很有感覺,因爲水的折射率在一般的波長是1.3多。所以在一般波長下用水做浸潤式的介質只能改進百分之卅多,但若改成現在可用的最短波長193納米,1.46的折射率特性,水能把解析度增加46%,這太好了。水又是半導體生產線上大量使用的液體,接受度不成問題。那兩位林肯實驗室的研究員沒有注意到水,可能因爲他們專心想在157納米上突破。

我算了一下,157納米只比193納米短23%,換句話說,只能把解析度提高23%,用193納米加水可以提高46%,幾乎是兩倍。因爲波長只在水中變短爲132納米。光在進入水前的波長是193納米,可以避開所有157納米的困難,能改進46%,又容易被半導體業接受,真是天造之合,是上帝給半導體業的奇妙安排。這就好像上帝使冰的密度比水低,讓冰浮在水面上而使下面的水不容易結冰,這個物理現象可以保護魚類,是祂給生物界的奇妙安排。

接着我在研討會發表用水配合193納米,能比干式的157納米多增進一世代,而且比後者容易開發。結果全場轟動。我演講後,所有交談的時間大家都在討論這個題目。更震撼的是在2004年的2月,有數千人聚會的SPIE「國際微影談論會」—就是我在2002年提到浸潤式微影的研討會—其中有一個以157納米爲主題的會場,雖然有文章發表,卻沒有聽衆。193納米浸潤式微影的會場卻擠滿人。

雖千萬人,吾往矣!

轟動歸轟動,要說服曝光機臺的廠商研發並量產浸潤式機臺卻困難重重。問題出在全世界的研發方向都朝向157納米,不但有很多廠商和研發單位投注到這波長,而且全球對157納米的投資遠超過10億美元;單單一家曝光機臺的廠商號稱已投資超過7億多美元。他們覺得我在攪局,並想說服我的老闆阻止我。幸虧蔣尚義老闆很有見識,也相信我的能力,並沒有採取行動。

我和組內的同仁必須寫好幾篇論文,從理論的觀點證明浸潤式微影的可行性及優勢,並駁斥一些錯誤的負面看法。我們也及早申請了應該申請的專利,並繼續在國際技術討論會發表論文。最重要的是必須說服廠商提供機臺。

因此我常奔跑荷、德、美、日各地作技術和商業的交談。這樣辛苦耕耘了一年多,在2003年的10月,我們到荷蘭作技術討論時,ASML公司給我們看剛剛趕出來的第一片用浸潤式曝光機在光阻上的成像。當然皆大歡喜。接着臺積電和ASML兩個公司用很多年的苦功,把機臺和製程研發到可以把浸潤式微影駕輕就熟地用在量產上。

45納米是用浸潤式技術量產的第一代,接着在全球,40納米、32納米、28納米、20納米、16納米、14納米、10納米、7納米,都靠浸潤式的技術生產。到了2012年,臺積電總收入的47%是用浸潤式技術生產的。當年臺積電的總營收是170億美元。2016年的總營收是320億美元,浸潤式技術生產的比例想必比2012年的要高得多。2017年的第一季,愛斯摩爾的季收中,浸潤式的機臺佔74 %。我個人也因此得到公司內外的很多認可。這是上帝賜給我「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未曾想到的恩典」。

林本堅的告白:在美國38年,爲什麼我選擇在57歲那年,爲了臺積電回到臺灣?

我公元2000年4月26日開始在臺積電上班。事情的發生不在我的計劃中,後來卻越來越清楚是上帝奇妙的安排。

1970年起,我在IBM工作了22年。接着出來開了一家公司,叫做Linnovation(就是Lin+Innovation),意譯是領創,音譯也可以念成林創。公司在美國德州的奧斯汀城設立。一年後,就搬到佛羅里達州的天柏城。公元2000年臺積電來找我的時候,領創正進入第9年。

當年的年初,我接到嚴濤南經理的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到臺積電來接手一個研發微影的處。我覺得有點不解。應該是職位比處長高的來問我,會比較合理一些。更特別的,他問我年紀有沒有超過50歲,因爲這是需要符合的條件。我請他不必擔心,我已經57歲。接着他跟我解釋是蔣尚義研發副總要他打的電話。如果我有興趣,蔣副總會親自給我打電話。

那時候,領創有些產品賣到臺灣,臺積電是我的客戶之一。我對臺積電和跟我互動的臺積電工程師的印象很好,我就告訴他臺積電的邀請是值得考慮的。過了沒幾天,蔣副總就給我打電話,告知我他要設立兩個部,一個負責芯片的微影,另一個負責光罩。兩位部經理中負責芯片的會是嚴濤南。另一位負責光罩的部經理會是林進祥。

這兩位我都見過面,有互動過,我對這兩位人選覺得很合適,而且覺得把光罩和芯片的微影放在同一個處是很有遠見的。芯片上的成像和光罩的成像有很多相同,而且可以互相幫助,應該放在一起推動,蔣副總的構想很有遠見。接着他請我到臺積電面談。

我說好,5月能去。他說太久了,問我最近忙什麼事。我解釋說2月27日要到加州參加一個SPIE 主辦的國際微影研討會。他說何不開完會就繼續西飛到臺積電,全程的機票錢由臺積電支付,也可以節省佛羅里達州到加州的飛機票錢。我想也對,就調整原來的計劃,3月6日到臺積電面談。

臺積電和我面談的人除了邀請我的蔣副總,記得有總經理曾繁城,管營運(Operation)的副總左大川,管整合研發(R&D Integration)的處長孫元成和模組研發(R&D Module)的處長梁孟鬆;還有嚴濤南、林進祥兩位部經理。面談很順利,這些面談者有些聽過我的演講,有些上過我的課,有些是IBM的老同事,唯有蔣副總是以前不認識的。

到了第二天,蔣副總問我這兩天的感想,並邀請我到臺積電當資深處長,把薪水、配股、就職獎金等都告訴我,而且跟我說,要我趕去面談的原因是要我在4月之內加入臺積電,遲一點加入會拖慢一年才能領到股票分紅。對領股票一事,我當時沒有太多的感覺。接着有另一位資深處長5月到任,辦公室在我的隔壁,也是基督徒,後來成爲好朋友,我才知道蔣副總果然講的很對。

當時我謝謝蔣副總的好意,說要回去跟老闆商量才能決定。蔣副總知道我開公司,是自己的老闆,老闆何來?其實,我有老闆,第一位老闆就是我的妻子—我平時常開玩笑說她是我的老闆。我也常說她是我的Lothersecookmaid,就是我的愛人、孩子的母親,家中的秘書、主廚、女傭。我把這些身份的英文拼成一個英文字如上。這位老闆的細述,請見「王子和公主,過了54年之後……」。

另一位老闆比任何老闆都大,是我生命的主。蔣副總對這樣的心態不陌生,有一次在追述往事時,他告訴我以前邀請另一位基督徒副總時,他也說需要尋求主的旨意。另外一次追述往事時,他說我沒有跟他討價還價,讓他覺得我與衆不同,所以把最好的待遇都給了我。又有一次追述往事,他說我是他所聘的人中覺得最得意的。我受寵若驚,心中感謝主,也感謝蔣副總對我的賞識。

我說要跟老闆商量,蔣副總說當然當然,可是不要商量太久。一方面公司需要人,另一方面過了4月底來報到,股票會少拿很多。其實那時候我還不是臺積人,對股票一知半解。我看到的是臺積電的需要和我的專長非常吻合。臺積電又是一個很成功的公司,我所見到的人都是很聰明能幹的人,值得一起打拼,一起做大事。

我回家後,跟修慧說應該認真地考慮到臺灣,可是我們必須確定這是上帝的旨意。我在美國生活了38年,兩個孩子都大學畢業,也都在美國成家自立了。妻子修慧在美國的電話電報公司(AT&T)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們兩人在教會有很多事奉,現在要連根拔起把家搬到臺灣,是需要很多考量和禱告的,否則我們離開天柏的事奉去追逐自己的理想,是不討上帝喜悅的。

當我告訴教會的弟兄姐妹們我要回臺灣,大家都很不解。因爲那時候我和修慧的入息還不錯,住在海邊、有120坪大的房子。修慧常常在海邊走路運動,我常常在海邊拍攝日出。其實房子是身外物,我們捨不得離開天柏城,是因爲那裡的弟兄姐妹。我教主日學,也是詩班的指揮,當過執事會的主席,牧師常常請我講道。

那時候因爲自己開公司,時間彈性大,我們有好幾年的聖誕節可以花很多時間練習把John Peterson和David Clydesdale等作曲家的清唱劇演唱出來。修慧也在詩班事奉,是女高音的臺柱之一。後來我先回臺灣,她就接手指揮詩班,也唱了很多很好的曲子。修慧帶領青少年,很得到他們的信賴,對他們的人生方向和處世態度很有幫助。怪不得弟兄姐妹不明白我們爲什麼要離開屬靈的家,到離別了38年的地方去冒險。真是人心沒有想到的。

究竟是什麼感動讓我離開美國到臺積電?

接着的幾天我們迫切地禱告,可是天並沒有打開,也沒有聲音叫我們去臺灣。我想蔣副總快要打電話來了,開始有點焦急。有一天在思考的時候,我順手把桌子上的記事本翻了一下,翻到我在1999年12月1日記下來的一則禱告。當天,我因爲競爭對手和一家大公司合併,所以對自己公司的競爭力相當擔憂,懇切地求主給我一個對策。其實我心中希望祂幫我找一家公司來和我合併,並不是求祂差一家公司來聘我,而且我心目中有兩個公司覺得可以試一試。

爲了慎重起見,我把禱告的事項和日期寫在記事本中,以便將來上帝聽我禱告的時候,可以記得感謝祂。可是過了一陣子,上帝好像沒有理我。不料第二年的2月蔣副總給我打電話。我3月到臺積電面談,現在回到美國又向上帝禱告,幾乎忘記了12月曾向祂祈求過。

看到了記事本,覺得有可能這就是上帝給我的迴應。可是主啊!你只安排了工作,教會的事奉呢?難道禰不喜歡我事奉嗎?對了!聖經中哥林多前書2章9節不是說「上帝爲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也未曾想到的」嗎?我沒想到臺積電,可是上帝用臺積電迴應我的禱告。焉知祂不會用我想不到的方法來安排我的事奉?

4月25日是公元2000年的復活節。天柏教會有一位姐妹向牧師建議把復活節的講臺讓給我,以便我向弟兄姐妹們交代如何知道到臺積電是上帝的旨意。我就用哥林多前書這段經節講了一篇復活節的道。先講馬利亞在復活節時準備了香膏要去膏耶穌的屍體,沒有想到主會復活,不料看到的是復活的主而喜出望外。真是眼睛未曾看過,耳朵未曾聽過,人心未曾想到的。我就這樣抓着這金句到了臺積電。

上帝爲我在臺積電的工作所準備的機會和在臺灣安排的事奉,在本書的其他各章會記載。我當時禱告中想求祂幫我合併卻不敢告訴祂的公司,到現在都消失了,臺積電卻增長了好幾倍。我的團隊也從開始的50人增長到700多人。退休時微影的世代從130納米推進到快要量產7納米,研發到5納米。

上帝的道路的確高過我的道路。

來源:半導體行業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