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大門|我們不一定有答案,但是不能因此就放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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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故事關鍵詞:藍色大門-

青春是一種躁動。在那個年齡的生命狀態裡,我很想做點兒被約束的規範之外的事,這是我記憶中對青春期最主觀的感受。青春對我而言,是懵懂和危險的階段,那個階段特別難以把握,因爲很想做的事往往是不能做的,你無從判斷。回望它,它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瞬間。

《藍色大門》(2002)

由易智言編導,初次亮相於2002年戛納電影節“導演雙週”單元,並提名第2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亞洲電影。這部當年橫空出世的影片,開創了臺灣青春映畫小清新的風潮,被譽爲新世紀臺灣青春電影開山之作。

徐小明

出生於中國臺灣。1991 年導演的處女作 《少年吔,安啦!》 被選爲戛納電影節“導演雙週”閉幕影片。2000年起在海峽兩岸進行電影製作,監製了多部在商業和藝術上備受好評的電影,如 《十七歲的單車》《藍色大門》《不能說的夏天》《小狗奶瓶》《雲霄之上》等。

【真正的“懷念”要給觀衆生髮出一種力量,青春片不是一種能夠被算計的類型】

青春是一種躁動。在那個年齡的生命狀態裡,我很想做點兒被約束的 規範之外的事,這是我記憶中對青春期最主觀的感受。青春對我而言,是懵懂和危險的階段,那個階段特別難以把握,因爲很想做的事往往是不能做的,你無從判斷。回望它,它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瞬間。

當時想要探尋的答案,就像一片藍色的游泳池,總是想要游出去。

那時候的我可能較貪心,什麼都想嘗試,畫畫和音樂是我喜歡的,當然還有體育運動,無論是打籃球還是打棒球。運動的過程中有很多身體上的碰撞,一方面是鍛鍊自己的精神意志,另一方面是鍛鍊自己的身體。我更喜歡游泳,除了游泳池,我還常到學校邊上的河塘、溪流裡遊,年紀再大一點兒,就開始到海邊游泳。那時候我們的成長環境沒有好的海水浴場,海邊到處都是礁石,我希望能夠快速潛入多變的水底去看看。

我覺得一個能夠貫穿自己青春期的人物,肯定是這個人身上擁有讓你 羨慕的特質,你纔會對他保持關注。以我的兩個同學來舉例。我有一個打棒球的同學讓我印象很深,儘管我們現在沒有經常聯絡。他沒有很好的學習背景,但是在棒球運動裡,他有極佳的手臂力量和腿部力量,這些外化的東西會很吸引我。另一個同學,當我們學習唱歌的時候,他跟我們唱的調子始終不一樣,可是你會很喜歡跟他一起唱歌,當時我們並不知道他唱的是另一個聲部的和音,我們還認爲他是在亂唱,老師說他在幫我們和音,大家纔對這個東西有了新的認識。

青春期之於人生當然是很重要的,青春期是我們的身體從孩子邁向成 年,但又很難界定是孩子還是成人的過渡階段;是世界允許我們從可以撒野的年齡,到開始要規範你,必須把自己當作一個大人,有的事能做,有的事不能做。我對自己青春期的界定是30歲左右才結束,因爲要考慮結婚生子,才意識到得放棄一些東西,不再是爲所欲爲的行爲模式。人們總是把青春想得太美好,我始終認爲青春期給我們的是一個允許犯錯的階段,讓我們理解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係,找到一套我們堅信不移的規律,找到這套標準 (規律) 之後能夠跟這個世界共處。這樣,我們自然而然就進入到下一個人生階段。

現在的青春片,很多時候都是導演去拍他 (她) 自己心中的“懷念”。

真正的“懷念”要給觀衆生髮出一種力量,去面對當下的困境,不能只是爲了懷念而懷念。如果只是爲了消費觀衆,讓每個人都對過去有一些懷念,把懷念當作一個商品來設置,從一個商業項目上說,這是錯的。青春片不容易拍,需要投資者、項目負責人跟主創達成共識,大家一起朝着一個方向做,它不是一種能夠被算計的類型,會有一些冒險成分,對於商業或商品來講,很多人是不太願意冒險的。

【孟克柔打破了約定俗成的女孩子的形象,她有一個發現自我的過程】

我覺得 《藍色大門》 作爲青春片難以被複制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導演 易智言經歷過這一段成長,在他的生命體驗中是無法被磨滅的;二是他的好奇心,他要發現、解決這些問題。

所有問題對我們來講都不會有答案,但是你怎麼去面對這些問題呢?

怎麼找到一種方法安放你的問題呢?這纔是最重要的。所以片中的那些對白都是具有哲學性的,我們不一定有答案,但是不能因爲沒有答案就放棄對這件事的好奇心。

很多人看 《藍色大門》 都記住了孟克柔,因爲她打破了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約定俗成的女孩子形象,她有一個發現自我的過程,勇敢地去發現自己的感受。每個人都有很多感受,可是有的人不敢更深地去思考自己爲什麼會有某種感受。可能想想覺得行不通、感覺不對,就把發現自我的路徑封死了。孟克柔就很不一樣,她有了心裡的感受和情感的需求之後,並沒有放棄。

張士豪和體育老師這兩個男性角色是處在不同的人生狀態。電影有意 思在這兩個如同璞玉般的人,他們對這個世界保持了更多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不會被簡單粗暴的主流價值的迴應所熄滅,兩個人都保持着這種狀態,希望從不同年齡、不同際遇的人身上去發現什麼是青春。無論哪個年齡,大家都經歷過青春年少,不要忘記自己在那個時候身上擁有的某種特質,重新喚醒它,告訴自己這種特質其實一直都在,包含勇氣、是非對錯的選擇等,只要我們判斷它是一件好事情、值得做的事情,就應該去試試看,不要把得失成敗看得太重要。

影片描繪出了人的狀態,表達的是我們在不同階段的狀態,人們還是 應該保留更多的好奇心,不要被簡單粗暴的價值體系所影響。就像英文片名 Blue Gate Crossing,你必須走出這扇大門,所有都得是你自己親身經歷、判斷過,纔能有結論的。

你對世界的認識不是靠世界告訴你的,是你自己去發現的。

懷念青春,不管青春是美好還是殘酷,其實都不能忘記我們曾經擁有 過它,只是它在不同的生命階段裡閃現的頻次高低不同。如果你不斷閃現美好,也許它會變成一種力量,激勵你不要忘卻。每個人想到自己青春的時候,都會想到甜蜜時刻。而我始終覺得,青春是那種躁動、是不計一切地想要擺脫束縛、想去嘗試的勇氣,那纔是更有價值的。比如說我們現在遇到困難,重新去回想青春年少時遭遇過的那個困難,爲什麼當初可以走出來,難道那種東西現在就沒有了嗎?

【我一般不鼓勵年輕導演去拍愛情,除非這個導演有他特殊的經歷,因爲情感是編不出來的】

男性和女性哪一方更容易受到情感的羈絆,我認爲還是跟每個人的際 遇有關。如果在你成長的環境中,你的問題沒有徹底解決,你的好奇心能夠階段性地讓你有一些答案和發現,可能你的情感羈絆相對會少一點兒。

但如果你在成長階段有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那麼你就會想要去尋找答 案,在這個過程中,它所產生的變化就不是簡單的男女差異的問題了。

我們不能說孟克柔不是一個常規的女孩,如果用她不是一個常規女孩 來提問,那麼提問者就會陷入主流的評判視角中,掉入簡單粗暴的判斷中。孟克柔維持的是所有女孩都應該維持的狀態,在你對世界還沒有那麼明確的認知前,爲什麼要澆滅你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呢?爲什麼要臣服於這個時代給你的所謂規則和標準呢?

張士豪在片中那句經典臺詞,我沒有很細節地跟導演討論它的寫作契 機,導演能寫出這樣的臺詞,肯定是有原因的。2000年前後,我已經四十幾歲,記得他寫完了讓我看,我很直觀地被這句臺詞所觸動,因爲它給了我一個特別年輕的感受,原來年輕人是可以這樣表達的。你根本不覺得這是導演自己想出來的,但其實這就是導演在他的成長閱歷中自己的感觸,他把那個時代、年齡、狀態的男孩形象有效地樹立起來了。

從友誼上來講,張士豪最後肯定是受到了孟克柔的喜歡。但是人生本 來就是在不斷的遺憾中,再經歷不斷的遺憾。她看到一個心儀的男孩,他看到一個心儀的女孩,但是他們最後沒有辦法走在一起。

寫信推動了孟克柔和張士豪的關係發展,因爲書信是特別私密的。我認爲,當通信工具發展之後,人的私密性會越來越少,以前有這種書信往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容易維持,也能夠保護自己的私密空間。孟克柔的同學沒有勇氣去表達她的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當這個心思被孟克柔知道後,孟克柔就鼓勵她。一旦你有了一種念頭,就應該去嘗試,如果永遠不邁出這一步,最後只得在懊悔中終老,所以孟克柔幫她傳遞了這封信。

不過在傳遞書信的過程中間,張士豪誤以爲喜歡自己的人是孟克柔。如果 放在現在的社交媒體中會如何,我覺得不同時代一定有不同的出路。

對自己影響很深的愛情電影,上初中的時候我看過一部英國電影叫 《兩小無猜》(Melody,1971),講述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因爲家庭原因被送到鄉下的一個親戚家寄養,又到鄉間的學校上學,認識了一個小女孩,故事是關於他們兩個人的——那讓我真正覺得最美好的愛情不是成年人的愛情,而是兩個兒童,兩個一無所有的孩子,在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價值。還在上初中的我,突然發現我們是不能看扁自己的,我的缺點也許是另一個人眼中的優點,那是很微妙的愛情。

其實,我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是故事,主要是看拍青春愛情片的團隊如 何看待這個創作。我一般不鼓勵年輕導演去拍愛情,除非這個導演有他特殊的經歷。舉例來說,一個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愛照顧他人,這種照顧不帶有任何侵略性,這就是他成長中的特質。他的同性朋友、異性朋友都很多,即使照顧女孩,出發點也不是想要佔女孩的便宜,就是覺得要幫她出出主意。我在臺灣認識幾個這樣的朋友,他們的生命轟轟烈烈,各樣的愛情在他們身上都會發生,雖疲於奔命,但始終改變不了,他沒有惡意。

但是到了一個階段,他突然有了沉下來的心,再重新去思考愛情這個東 西。如果他在此時想去拍“愛情”,我肯定會鼓勵他。因爲他有特殊的經歷,願意來分享,這個是不能編的,因爲情感是編不出來的,它不是在講一個事件、搞一項任務,不可能通過數學計算出來。

徐小明與導演易智言:

我告訴導演,你要解決的不是你有沒有才華的問題,而是接下來如何 走這條路

易智言很早就出國讀書了,學的是電影。回臺灣以後,一心想進入電影行業。他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叫 《寂寞芳心俱樂部》,故事理念很好,但是電影完成度不高。我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很早就進入電影這個行業,先從助手做起,慢慢積累了經驗,有了當導演的機會。在我做助手時,合作過的導演都是行業的佼佼者。我在思索,他們爲什麼能夠成功?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些共同特徵,他們更像一個團隊的指揮官,會激勵跟他共事的年輕人。同時,他們還會判斷資源,能夠拿到什麼資源、拿到多少預算、給出多少時間,如何利用現有資源進行整合。

易智言在做《寂寞芳心俱樂部》時,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的團隊就過去幫他。我發現他在執行過程中,也會激發同僚不要放棄、去尋找那個可能性。易智言具備做導演的能力,他很聰明,頭腦轉得飛快。在交代任務的時候,他的思維很多人是不太容易跟上的。

《寂寞芳心俱樂部》 上映後並不成功,他很受挫折,認爲自己不是一名好導演。我跟他說,不是你想的這樣,你現在要解決的不是你有沒有才華的問題,而是接下來如何走這條路。後來他決定離開臺灣,去王家衛的澤東公司做了兩年策劃,那兩年讓他很好地認識了這個行業。他理解了我當時跟他講的事,也就是他以前還不完全理解的東西。

回臺灣以後,我問他這兩年寫了什麼故事,他說寫了五六個短篇,我覺得他當時有想法,但需要做出來。我就鼓勵他,讓他試試將其中的三四個短篇,做成一部短片電影。我去幫他找點兒投資,把它拍出來。最後他拍成了一個電視單元劇,叫 《浮光掠影的剎那》,裡面出了非常多後來很有名的青年演員。拍完之後,英文字幕也做好,我發給很多好朋友看,得到了非常正面的評價。我把這些郵件轉給他,他開始對自己有了信心。

後來他就跟我講關於《藍色大門》的故事,其實就是《浮光掠影的剎那》中的某一小段內容——那個時候他已經知道做這個項目的門檻會比較高,演員決定了成敗,所以就一直等到時機成熟纔開始拍攝。

Variety中國版2021年秋季刊,“經典”欄目

有刪改

本文節選自|《看得見的她》

作者|丁天 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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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鹿|本期編輯: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