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電影院看電像(上)

究竟譯成《明天過後》或《後天》貼切,見仁見智。(本報資料照片)

《英倫情人》中譯則爲《英國病人》。(本報資料照片)

Cannes臺譯坎城中譯嘎納。此影展是極具影響力的影展之一。(美聯社)

大約是在2010年左右,臺灣的網路出現一篇對比兩岸中譯英美電影片名的短文,引起一陣轉傳、熱議的跟風。記憶中,原文比較像是謔而不虐,偏向單純並列沒多作分析的戲筆;可在陸續轉傳、轉述之下,也沒多增個人見解,倒是生出不少「他們(譯得)多可笑」的成分。

其中有兩部,是中/臺分別譯成《英國病人/英倫情人》(下文排列順序同此)的English Patient(1996),以及《後天/明天過後》的After Tomorrow(2004)。

我在疫情爆發之前有幾年,多次應邀至對岸不同省市、大學「遊歷講學」,也提供系列講題任選。場合偶有課室,更多是集會型或開放性講堂;對象主要是法語系,也有外語學院加中文系師生的組合,甚至專爲影視學院、傳媒大學開講的場次。

因爲講的是電影,起先又沒多想,難免遇到兩岸的譯名有別而「有緣對面不相識」的狀況,也不免在講後附帶被問起翻譯問題。

第一次,乾脆拿上述兩部影片的臺灣譯名爲例、當引言。臺下乍聽第一部的臺譯,只是一臉「這是啥狀況?」的問號;第二部立刻引起鬨堂大笑,因爲一聽就覺得「那是啥英文?」犯的低級錯誤!

我則解釋,臺灣認爲自己的翻譯技高一籌,因爲原文直譯的「英國病人」太像「醫療紀錄片」,就怕好端端的「約會看電影」講得活像「相約探病去」,太沒情趣。相反的,臺譯「英倫情人」巧妙的把patient「病人」替換成發音相近的passion「激情」,標明這是「異國浪漫愛情片」。不假外求透露的「電影屬性/訴求觀衆」兩皆清楚,是更符合電影事業(乃至任何商業行爲)的內在邏輯(釐清「產品屬性/訴求客羣」),也更有機會推高票房效益的運作手法,未嘗不是靈光乍現之舉,卻不是純屬主觀好惡的選擇。

再說後者,貌似錯譯的「明天過後」給人「明天之後會怎樣?」的懸疑感、危機感,大增平平板板的直譯「後天」所無的「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可說異曲同工。

這兩部影片對我純屬舉例,也無懸念。至於我在〈李安之武俠國粹《臥虎藏龍》與西風科幻《駭客任務》對決程式之…笛卡爾密碼〉這主題上,專門講法國大衆(有別於華語電影的老粉小衆)首見「輕功」(違逆地心引力在空中長距離快速移動)的困惑(爲什麼會飛?),由此切入探討更具深度、廣度的中西文化差異,爲此選來對照閱讀的影片《黑客帝國/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便讓我頗感迷惑。

迷惑起於中譯片名「黑客帝國」的立場混亂。「帝國」出自英文matrix「矩陣/基地/母型……」的意譯(劇中對白的臺譯是「母體」),指的是片裡反客爲主,自動演化成已可任意操控、繁殖、畜養人類(!)當作活體電力來源(!)的電腦怪獸所構成的亦實亦虛世界。來自hacker音譯的「黑客」(臺譯「駭客」),原意「電腦高手」,指的則是殘存於電腦巨獸之外,有幸保住自主意識與自由行動能力的人類,歷盡艱險潛入、反擊邪惡的電腦帝國,最終克敵致勝的正義之師。可怎麼兩詞合組的「黑客帝國」反倒像是在講「邪惡的抗敵組織(異議分子?)」似的?

臺譯把原文片名的着眼點對調,從怪獸帝國移向主角團隊「駭客」與其抗敵「任務」,立場明確,附帶標明這部作品所屬「科幻+動作」二合一的電影類型。較諸原文,臺譯片名不只訴求對象更清楚,也可能因爲轉而凸顯「英雄人設」提供更多觀影的「投射意向」,以及最終想當然耳「反敗爲勝」這種觀後的「療愈保證」,有助擴大吸引潛在的觀衆,值得好萊塢的發行片商引爲「擅譯」──既是「擅改」也是「擅長」之譯──的典範!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有此對照,因爲《臥虎藏龍》與《駭客任務》兩片在整體上隱隱存在某種「互爲鏡像」的關係,部分的理由是,設定在「嘎納/坎城影展未來」的好萊塢科幻,多少可見香港新派武打、武俠、神怪影類常見的劇情要素,包括「拜師學藝」以及源自千年道術的「元神出竅」。相對的,故事時間鎖定「過去」的清裝武俠所作的改編(有別於原作),則明顯在1990年代的臺灣盛極一時,可以概稱爲「主體覺醒」(並非僅限「女性主義」)的歐美近、當代思潮!

另有一講題〈霍格里耶+雷奈之《去年在馬倫巴》全面啓動:從「神話」到「科幻」之變 & 從「失憶」到「迷亂美學」之辯〉,遇到的問題又有些不同,甚至有點反轉。

《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1961)推出迄今已有60+1週年,其中至少有半個世紀之久,普遍在國際上給當成法國「新浪潮」電影的開山作之一、延續《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的「記憶三部曲」之一、描繪「失憶見深情」極盡精微、揪心之能事的愛情文藝片……,如此這般在傳誦。包括兩岸(或由此岸傳至彼岸?)的學界、文化圈。

沒想到,經過科幻大片《全面啓動》Inception(2010)的編導公開自招,片裡贏來全球跪拜的創意──夢境中對決──間接師承《馬倫巴》劇中男女主角(帶點「超現實主義」氣味)的「意識層角力」之後,這部不爲時人、後人理解的燒腦傑作,似乎仍然苦待驗明正身,苦苦等着世人重新當作「新派科幻先驅」來解讀。至少在兩岸依舊如此。

這裡的科幻對照之作《盜夢空間/全面啓動》,相比兩岸的「異譯」,前者較能傳達「科幻」而且是「新派科幻」的含意、創意,略勝一籌。但也只是略勝而已,理由是,在片裡,「盜夢」是屬於引言性質的「前戲」,隨後的「植夢」──在攻擊對象的腦中埋入並非自主自覺而且於己有損的想法──纔是長達全片三分之二的主戲,也是更引人入勝的劇情所在。

至於來自inception英文原意「創立/開端」(劇中對白的臺譯是「植入」)加重語氣的「全面啓動」,便嫌辭義太模糊,可以套用到太多歷史戰爭片、科幻動作片身上,甚至用於諸如臺積電、福特汽車的「新廠開工」典禮。總之,缺乏針對性,更無新意。或許,既可涵蓋「盜夢+植夢」的完整劇情,又能傳送新派科幻吸引力外加動作片張力的片名,該是類似前述「駭客+任務」的「夢境入侵」。不過,這麼一來,便無法置入上述的講題「一詞二了」,一邊「實名影射」該片,一邊預告藉此「全面啓動」《去年在馬倫巴》帶有翻案性質的重讀計劃了!

另外,原文的地名Marienbad,兩岸雖然同樣都採直接音譯,卻各自寫成「馬里昂巴德/馬倫巴」,臺下又是一臉反應不過來的問號。

這種類別的差異不是偶見的個案,原因出在彼岸習於「補強」,此岸偏好「濃縮」的音譯通則。一邊堅持譯出原本不帶(重)母音所以若有似無的單獨子音(或輕母音),也因爲補進原文所無的母音加重、拉長全稱,貌似「更具外國味」卻未必更忠於原音,並已明顯更拗口、更難記。另一邊似有若無則免、則縮,反而較爲「漢化」,因爲外文的人名、地名變得「較具中國味」,更接近華語的造詞(包括字數)習慣也所以更上口、更好記。美國前總統的姓氏Trump分別譯爲「特朗普/川普」是絕佳的「補強/濃縮」範例。

法國名聞全球的Festival de Cannes分別譯成「嘎納/坎城影展」也非常值得一提。Cannes這個地名最貼近原文的音譯,是在臺灣會讓人覺得尷尬的「幹」!改用再無任何不雅聯想又帶與「地」相同的「土」字邊所以更適切的「坎」字,並且依循漢語從單音節轉變成多音節語言的發展歷史,爲此加上泛稱的「城」字,是更高級的漢化,更高段的「入華雅化」的實例!相形之下,補上原文所無的重母音,並且挑上不太合乎中文地名、人名用字習慣的虛字,尤其又是有點刺耳──嘎嘎作響──的狀聲詞,寫成「嘎納」,非但顯得怪異,甚至有點「辱華」──辱沒華語翻譯可遇也可求的典雅!遺憾的是,臺灣的大衆媒體越來越多「平行輸入」不加思索複製貼上的報導,嘎嘎之聲不知不覺已然四起。

講後的同仁交流,有時還會連帶提到其他外來或新造辭彙的差異。

其實,最早讓我經歷「腦霧」的語詞是「土豆」。兩岸開啓文化交流之初,臺灣有家出版社交給我一部來自對岸的「翻譯代工」所譯的法文小說,要我寫序。我在翻閱中驚見一個極其末節但也極其費解的句子「給土豆削皮」!查閱法文原作才知道,文裡說的是(真能削皮的)「馬鈴薯」!

我每一提起,在臺灣,「土豆」指的是(只能剝殼、脫膜的)「花生」,對方衆人不知爲何常會出現「大驚失色」的反應,也會反射性的補一句:「大小差很多!」我則解釋,差異不在大小,而在一邊是「塊莖」,一邊是「莢果」的「種籽」,是一粒以上共同包覆於一莢裡,比如黃豆、綠豆、豌豆……纔會這樣類比命名。至於並非成莢而是成串的種籽「咖啡豆」,算是合理範圍內的小例外。

終歸一句,用「土豆」來指稱「馬鈴薯」實在是攀錯親、歸錯類,當作「花生」的別名反倒優於本名、更精準,早該「扶正」取而代之,涉及的是語言內在邏輯的問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