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東:正在人生盛果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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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東:正在人生盛果期

解放日報記者 諸葛漪

由靳東主演的話劇《溫暖的味道》,日前亮相第23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在北外灘友邦大劇院連演3場。這是他擔任中國煤礦文工團團長後的舞臺首秀。

作爲明星,面對不同鏡頭,重複回答七八遍演出感受,這是靳東的日常。作爲團長,處理一度讓他望而卻步的行政管理工作,逐漸變成習慣。作爲學生,靳東回到母校中央戲劇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最放鬆的時刻是在校園與師友閒坐聊天。

蘋果樹的週期率

2012年,靳東憑藉在《驚天雷》中飾演的毛澤東,獲得話劇金獅獎。這次重回舞臺,他爲《溫暖的味道》準備了3年。

和所有多棲演員一樣,靳東珍視舞臺不可複製的瞬間:“影視劇可以反覆拍,一幀幀修正。舞臺大幕拉開,再無回頭路,錯不得,也錯不起。對演員而言,這是最好的讓自己不去懈怠也不敢懈怠的方式。”

週末週刊:您主演的影視劇不勝枚舉,爲什麼選中2021年電視劇《溫暖的味道》改編爲話劇?

靳東:兩部《溫暖的味道》都圍繞第一書記孫光明講述鄉村振興的故事,但情節完全不同,話劇與電視劇其實沒有關係。

這部話劇醞釀了3年。這3年,我經常被“抓着”拍劇,《底線》《歡迎來到麥樂村》都是當時急切要完成的拍攝任務。我人在外地拍戲,老惦記“家”裡的話劇。

在3年創作中,我們反反覆覆討論,怎麼呈現一部真正好看的戲,怎麼吸引更多觀衆尤其是年輕觀衆。說一千道一萬,只有拿出行動、做出戲,觀衆才知道你的思考。

週末週刊:話劇講述了黃河邊的塬底下村通過種植蘋果走出貧困的故事。爲什麼選擇了蘋果,而不是其他果蔬?

靳東:如果你去過延安就會知道,延安有近400萬畝蘋果樹,源自40年前從山東煙臺移植的國光、紅富士等優良蘋果品種。延安與煙臺都地處北緯37度,是日照時間最適合種蘋果的地方。一棵新栽蘋果樹過4年才能掛果,精心伺候,過八九年到盛果期,再經歷七八年盛果期,進入衰果期。長不出蘋果後,樹被連根拔起,種上新苗,再等4年才掛果。所以,種蘋果的前5年沒收入,老百姓怎麼生活?第一書記孫光明要怎麼做才能讓蘋果樹儘快掛果,還要延長盛果期?這些問題都引人思考,也推動情節發展。

去年8月到今年4月,我在陝北高原奔波了七八個月拍戲。一天晚上拍夜戲,大風吹着,月光照到蘋果樹林,恍惚像《呼嘯山莊》。突然,我通過蘋果樹看到了自己:蘋果樹的週期率不也是人的週期率?我48歲了,正在人生的盛果期。再過10年,不管願意與否,人都要遭遇衰果期。

那一刻,我一個人站在陝北高原,五味雜陳,千頭萬緒涌上心頭,莫名流下一滴眼淚。我意識到,我要抓緊一切時間,把手頭每一件工作做到最好。於是我痛下決心,全情投入到話劇《溫暖的味道》的創作中。

週末週刊: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是否尤其需要踏實深入的創作作風?

靳東:電視劇《溫暖的味道》,光拍攝就花了六七個月,還不包括前期寫劇本、體驗生活。我們到了拍攝地青島鐵山鎮後石溝村,扎到生活中,才真正知道現在的農村是什麼樣子,生活在那裡的人和人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脫貧致富爲什麼那麼難。

話劇《溫暖的味道》講的還是下鄉的第一書記。城市裡的年輕人到農村,先了解農村現狀是什麼,然後把他的知識技術、社會資源用於農村,這樣的第一書記全國不計其數,他們應該被謳歌。

《溫暖的味道》北京最後一場演出時,10位來自平谷、密雲、懷柔、大興、房山的書記看完戲,深有共鳴。他們當初都帶着特別美好的初心下鄉,希望能夠改變現狀,但像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講的,中國的鄉土社會極難改變。再高明的話術之後,最終還是要做最實際的事情,把一畝地種好。

週末週刊:您在製作《溫暖的味道》時遇到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靳東:周圍很多人不理解:爲什麼要選擇一個鄉村題材戲?怎麼把大家吸引進來?

《溫暖的味道》講如何面對、處理蘋果新老品種更替的問題,其間有新老觀念碰撞,歸根結底還是在講人和人之間的故事。我想,藝術創作者有義務、有責任去培養觀衆,不管什麼題材,我們都要排出負責任的、藝術性思想性統一的作品。

做原創很艱難。爲了做出符合戲劇創作規律的內容,我認認真真又把20多年前學的戲劇理論、20多年的創作心得“再回爐”。創作中,我對自己提出了更高要求。剛開始排練時,真的爭得面紅耳赤。排了一兩個月後,我瘦了,更精神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特別積極,現在連怎麼種蘋果都會了。

週末週刊:您一直鍾情舞臺,除了這部戲,還曾主演話劇《驚天雷》《日出》,近年又製作易卜生《海上夫人》、契訶夫《櫻桃園》等劇目。

靳東:我在中戲的老師們,不管是年紀大的還是較年輕的,都叮囑我們:學戲劇表演的人一輩子都不要離開舞臺。離開舞臺,人就廢了。

我們以前看電影,後來家家有電視機。今天,iPad和手機取代電視機,誰還守着點看電視?信息化、碎片化時代,爲什麼沒有人願意看超過30秒的視頻?終端改變了整個影視製作生態,未來觀衆可能還有更多選擇。

這幾年,我接手院團行政管理工作,深刻體會到科技發展越來越快,舞臺反而離我們越來越近。只有在劇場,演員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才能瞬間傳遞給觀衆。

創作者·管理者

在北外灘友邦大劇院,3小時採訪間隙,靳東在走廊與同事劉敏濤、張晞臨一邊聊天,一邊吃着蛋糕補充能量,如平常在團裡辦公室聊天一般。

中戲畢業後,靳東加入中國煤礦文工團,入團第一課是下礦井演出。21年後,他從副團長升任爲團長。

週末週刊:您成爲中國煤礦文工團團長後,給自己制定了什麼樣的目標?

靳東:我們團歷史悠久,1947年建團,人才輩出,2018年成爲文旅部直屬院團。

觀衆們看文藝院團,其實很簡單——你們這個團裡都有誰。團里老一輩藝術家瞿弦和、範偉、賈雨嵐、郭凱敏等老師陸續退休,總得有既有名又有實力的人接上去。我們這批人正“當打”。劉昊然大學畢業,我們就把他招進來,現在他也是團裡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作爲團長的第一步——從我開始,擼起袖子上陣,一起來搞創作。提出問題的人比比皆是,解決問題的人鳳毛麟角。但行動大於一切,先把這個戲做出來再說,我希望《溫暖的味道》能代表我們團的精氣神。下一步,我想通過行動告訴年輕人,在團裡應該擔起什麼樣的責任。

週末週刊:當了團長,您的工作重心有什麼變化?

靳東:團長就是服務和付出,替所有人解決問題。久而久之,我覺得幫人解決問題是我應該做的。當意識到自己心態的這一變化時,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以前我帶團隊搞影視劇創作,可能和編劇、導演爭論不休,甚至在劇組炒人,一切都是結果導向——我要做一部好看的戲。只不過,學了這麼多年理論,又搞了這麼多年創作,沒有人告訴我,當了團長,除了創作以外,我要解決一些之前沒想過的事。比如,團裡有同事的父母生病了,求醫有困難,那哪行?我得想辦法幫忙找醫院。

在國有院團,大家習慣了,有問題找團長。我現在解決的家長裡短問題不少,應對得也還行。當然,整個團好幾百號人,我們最核心的目標還是培養人才、出作品。

週末週刊:抓創作和幫老人求醫,哪個比較難?

靳東:都很難。我以前與部裡領導溝通過,儘量不要讓我花太多時間在行政管理上。我不敢稱自己爲一流的藝術家,但我應該在一流的演員陣營。讓我去幹管理,我可能最多是三流的。一流的創作者,爲啥要做三流的管理者?

後來我自己反思:你具有一定的號召力,在外面帶領影視劇劇組都是千八百人,能把外面團隊搞好,怎麼就不能把團長幹好?只是,這個過程中,真的要放棄小我,放棄名和利,轉而爲大家、爲這個時代做一些事。這也是爲什麼我看到延安一片又一片蘋果林會有那麼深的感慨的原因——臺下,我也是孫光明,冥冥中,有一隻大手推着我。這就是命運,有時候真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

週末週刊:國慶節期間,煤礦文工團攜手中國科技館製作的沉浸式戲劇《華夏之光·文明的燭火》首演,這是否代表院團未來發展方向之一?

靳東:《華夏之光·文明的燭火》在中國科技館連演10場,得到極高評價,我特別開心。

煤礦文工團有話劇團、歌舞團、說唱團、民樂團。接下來我們計劃把幾個分團的壁壘打破。未來我們還想做音樂劇團,音樂劇是最綜合的舞臺藝術門類,能夠用最快速度讓觀衆熱血沸騰。

今年底明年初,我們計劃做音樂劇《常書鴻》,已得到常沙娜先生的授權,也找了作曲家、美術視覺總監。他們先問:靳團,是不是您親自操盤?第二句是,您必須得演。

對我來說,一切纔剛剛開始。煤礦文工團每任團長都很了不起,劉熾團長寫的《我的祖國》《英雄讚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家喻戶曉,鄧玉華和瞿弦和團長都是了不起的藝術家,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崗位的改變,過去所有的作品積累,讓我有了一定的信服力,能實施一些自己的想法,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作爲團長,不能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一兩部戲的收入。對我來說,使命也是責任,拿出有世界語彙的、能夠真正走出去的、具有真正含金量的藝術作品,是我們唯一要做的事。

認知決定未來

靳東評價自己是“比較任性的人”。今秋,他開始在中央戲劇學院中國戲劇文化發展戰略研究中心攻讀博士學位,專業方向爲戲劇和影視高峰作品研究,導師爲中戲院長郝戎。

“學了4年戲劇理論,搞了20多年的創作,每當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去尋找‘把手’。我內心的依據就是戲劇大師們總結的經驗。”

週末週刊:考博算是您做出的“任性”舉動嗎?

靳東:我想回爐。三四年前,我就想考博,那時我已經有了緊迫感。有人說,你都這歲數了,也是一級演員了,別再上學了,添亂。但是讀博對我的意義不一樣。過去20年,我在北京很少參加聚會,也不混圈子。即便這樣,我都覺得太嘈雜了。回到母校,我心特別靜,和師長同學往院裡邊一坐,不知不覺聊兩三個小時,還有什麼比這更舒服?

也有人勸我考EMBA,但回到母校、回到本專業,最符合我真實的想法。我上大學時懵懵懂懂,沒太搞清楚的應該再搞搞清楚。

只是沒想到,我一去上學,就被人拍了照片發到網上。有點像現在在劇場,大家也不管你演得好不好,反正聽說你去演,都好奇來看看。

週末週刊:您現在習慣了走到哪都被拍照嗎?以後會更小心、更隱蔽一點?

靳東:隱蔽不了。我不能用小偷小摸的心態回母校上學。

去上學總是好的。我快50歲了,如果不學習,就停滯在這個階段了。學習這件事,久而久之,會成爲習慣。我們老說,最難改的是習慣。我覺得,培養一點好的習慣,是這輩子挺重要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你要能擺脫不好的習慣,得有自我抽離機制,能發現、意識到自己的問題。

人分好幾個境界,有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有人知道自己不知道,後者能進步,能繼續往前。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恐怕這輩子就是不知道了。

我想往“知道自己知道”再邁近一步。在黑板上畫一個圈,圈裡是你的已知,圈子畫得越大,越能意識到圈外還有這麼多未知。

我常與團隊、朋友、家人說,認知決定未來,決定作品的審美、結構、表演。去學校回爐,我能夠在最短時間內知道每個人看到的世界,特別開心。

週末週刊:您對年齡有危機意識嗎?

靳東:這倒沒有。我認爲我特別年輕。主要原因在於,過去每個戲的創作過程,那段時間對我而言都是真空狀態。去年,我去了陝北,8個月風吹日曬,臉吹成高原紅,現在對我來講好像沒發生過,時空定格了。我在上海拍《我的前半生》4個多月,接着在香港殺青,最後回到北京,生活軌跡好像還停在那兒,幾個月的時間停滯了。

週末週刊:《琅琊榜》之後,您沒有拍過古裝劇,一直紮根在現實主義題材,這是爲什麼?

靳東:2005年,我在河北涿州拍《東方朔》,侯鴻亮來探班,我就說,拍完再也不拍古裝戲了。他不相信:“不可能,找你的戲這麼多。”我說:“言必信,行必果。不管誰來找我,給多少錢也不拍。因爲我突然間找不到拍古裝戲的意義。”

《琅琊榜》我拍了六七天,那是給孔笙導演、侯鴻亮幫忙,我們是多年老友。拍完《僞裝者》,我也不想再拍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戲了。我大概收到20多個類似劇本,時代背景、人物關係大同小異,角色都像明樓的翻版。

這幾年,我拍戲重心全放在現實題材,我演了7次醫生,《我的前半生》講諮詢行業,《縱有疾風起》講公關,我還演過律師、法官等。離生活越近的現實題材戲,其實越難演。因爲觀衆對身邊這些事再熟悉不過了,如果有一點點不真實,這戲就不成立。我會繼續認真選劇本,努力塑造一些經典角色,不辜負觀衆的期待。

週末週刊:您的社會精英形象深入人心,想過演繹小人物嗎?

靳東:人生就是這樣。我特別喜歡演小人物,也覺得自己特別會演小人物。中戲校園在東城區東棉花衚衕深處,位於現在北京重要旅遊景點南鑼鼓巷正中間。我們上大學時,那裡什麼都沒有。住在深深的衚衕裡,你瞭解的都是衚衕裡的小人物。

可是老師總批評我,一天到晚對自己有誤會。中戲以前招生是按照一部舞臺大戲角色配置需要選人的,我們班招了10個男生,我的定位是小生。排《日出》,我是方達生,不是潘月亭,也不是李石清、黃省三。排《雷雨》,我就是周萍,不是周樸園,不是魯大海。

老師經常跟我們說,演戲是掰枝子的過程,而不是添東西。學生時代演戲,都是一身毛病,演得用力,使勁證明自己,想演大悲劇男主角。結果,越往悲裡演,越是喜劇人。

戲劇學院掰枝子,是讓你認識自己的過程。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摸到門道——表演、臺詞越乾淨、越簡潔,越難。把這20多年的實踐與理論結合,我再去母校回爐,是真正的剛剛開始。

週末週刊:您現在回頭看年輕時學的理論、技巧,是不是有全新感受?

靳東:上學時,有很多內容是我們讀不懂的,都在硬讀,比如中戲必讀60本書,還有契訶夫、薩特著作。如今再看書,我發現,每個時代遇到的問題,與當下生活息息相關。我最近又讀了彼得·斯叢狄《現代戲劇理論》。20世紀50年代戲劇人遇到的問題,我們今天也全面地遇到了。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大家對什麼都不滿足,天天大魚大肉也不開心。爲什麼人活得相對艱難一點,反而發現生活好幸福?可能需要戲劇作品作一些引導。

作品好壞,不應該僅從戲劇理論來研究,而要代入今天生活的時代、遇到的問題去解讀。你只有把理論和創作分別搞個10年20年,從戲劇理論過渡到實際創作,纔有可能搞出點東西。

週末週刊:《溫暖的味道》三位演員報名角逐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這是您和上海又一次結緣。

靳東:來上海,我還是挺激動的。上海是我的福地,我特別喜歡上海。從《僞裝者》到《我的前半生》,我被觀衆所熟知的作品,有60%以上在上海拍攝。《溫暖的味道》導演王延鬆、演員張晞臨都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

前些年,我每次來上海,都在微博發一張上海的照片,和喜歡我的觀衆形成默契,告訴大家,我來了。在上海,有我的好朋友胡歌、吳越、馬伊琍、雷佳音、陳龍,有佟瑞敏、佟瑞欣老師,有很多優秀的前輩。奚美娟老師看了《溫暖的味道》,很遺憾潘虹老師這幾天不在上海。

帶着《溫暖的味道》來上海,我既高興又忐忑,希望能夠從美學、視聽感受上帶來一部好看的戲。每位創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戲不靠明星,而是憑藉戲劇本身受到觀衆喜愛。但的確很多知名演員參加的戲,票房火爆。演了二三十年話劇的演員,演技好,卻沒有影響力、沒有票房。再好的戲,如果賣不出票,怎麼能夠體現出這是一個好戲呢?我也在思考,努力解決這個悖論。

靳東

一級演員,中國煤礦文工團團長。全國政協委員、民盟中央常委、北京市副主委,中國音樂劇協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作品包括話劇《驚天雷》《日出》、音樂劇《夢中醒來的夢》、音樂詩劇《血沃中華》、電視劇《僞裝者》《我的前半生》《底線》《歡迎來到麥樂村》等。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