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再紅:用針尖在繡布上繪芭蕾

湘繡是以湖南長沙爲中心,帶有湘楚文化特色,刺繡的總稱。它植根於湖南大地,所以冠名以“湘”。

雖與蘇繡、粵繡、蜀繡並稱爲中國“四大名繡”。但現實中,湘繡的知名度其實並沒有蘇繡、粵繡那麼高。

這一方面是因爲蘇繡、粵繡地處沿海地區,商業化更早。而另一方面,也因爲湘繡的針法和色階更加繁多——“七十二針法”體系,二百多種繡線以及每一個繡線從深到淺的十多個“色階”,“以針代筆,以線暈色”,想傳承更加困難。

功不唐捐,玉汝於成。但也正因爲有人毅然選擇堅守這項非遺技藝,湘繡才能得以穿越千年的時光隧道,至今仍熠熠生輝。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湘繡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長沙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會長江再紅,就是這樣一位堅韌與執着的湘繡傳承人。40多年間,她用針線,在方寸之間繪就了一幅幅絢麗多彩的湘繡畫卷。

統籌|馬晨

採寫|陳伊穎

江再紅是有些與生俱來的湘繡DNA在身上的。她的祖籍是久負盛名“湘繡之鄉”——長沙市開福區沙坪街道,這個街道幾乎每個家庭都有悠久的刺繡歷史。

據江再紅回憶,當時整個片區的女性都會刺繡,哪怕是從外地嫁過來的原本不會繡花的女性,也會在後來入鄉隨俗,參與到刺繡行業中。

江再紅家也是一個“七代湘繡之家”,家裡的女性包括外祖母、母親、姨媽、姑姑、姐姐和嫂子,都是湘繡能手。而男性,譬如她的外公,是一個畫家,也在通過爲刺繡提供畫稿,參與到刺繡行業中。

“家族裡有50多個人,都是從事繡花工作”,江再紅說:“最初大家都是靈活就業,在家賣刺繡牀單和枕套賺錢。後來隨着市場經濟的興起,片區形成了規模化的湘繡產業集羣。”

2006年,湘繡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沙坪作爲湘繡的發源地,也在同年被評定爲“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基地”。現在,沙坪湘繡佔全省湘繡行業總產值的70%以上,近兩年產值均超2億元。

在這樣濃郁湘繡氛圍里長大的江再紅,在耳濡目染中,也與湘繡深深結緣了。

江再紅笑稱自己是從胎教階段就在接觸湘繡了:“我媽媽懷我的時候也在繡花,出生後我就一直在她的繃架下玩耍。長大一些後,開始幫媽媽劈線、穿針。到了8歲時,就開始系統學習湘繡,掌握了一些針法。到12歲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媽媽和姐姐的幫助下,通過刺繡賺取學費了。”

江再紅清楚記得,12歲時的那個暑假,她的那幅湘繡作品,受到了老師傅的高度讚美,拿到了三級評級,只是繡了一個被面,就領到了4.8元的酬勞。

“當時我一個學期的學費是3.2元,這4.8元的工資,讓我覺得繡花的收入真高,交完學費還能有剩。再加上家人和鄰居們也誇我繡得好,生來就是一個繡花的料,我心裡非常有成就感。後來一放假就繡花,慢慢地就養成了繡花的習慣。”

就這樣,江再紅一繡就是40多年。

這40多年間,江再紅不斷升級刺繡技藝,也歷經過多次人生的抉擇路口。

18歲時,江再紅憑藉高超的湘繡技藝,考入湖南省湘繡研究所,成爲一名專業刺繡師,在那裡跟隨湘繡大師繼續深造。

兩年後,研究所一位技藝精湛的刺繡師突然去世,但她的一幅老虎繡品尚未完成,江再紅接下了這幅作品後續的工作併成功收尾。

湘繡享有“繡花花生香、繡鳥可聽聲、繡虎會奔跑、繡人能傳神”的美譽。其中,湘繡獨創的“鬅毛針”,結合旋遊針、絨毛針、毛針等針法繡制,能讓繡出來的獅、虎等猛獸毛層次分明,毛質鮮亮蓬鬆,極富質感。著名主持人撒貝寧在央視節目中見到江再紅的湘繡,就曾不斷誇讚:“繡得太真了,太震撼了!”

“鬅毛針”可以說是湘繡的獨門絕技,卻也十分考驗功底,光針法就有數十種,用線上,每根線要逐步分細到200開左右。該粗獷的地方,力求粗獷,使其有鬅毛蓬鬆之感;該細膩的地方,又不厭其細,使人難以看出每根毛路的針腳。這也是江再紅第一次嘗試“鬅毛針”繡法。最終,年少的她出色地完成了這幅作品。

隨後,江再紅又近距離接觸了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漢代刺繡,被其中已經失傳千年的“連珠針”所震撼,“這種針法繡出來的作品可以呈現出一種優雅的效果,但技藝複雜,要求非常高,也許這就是它逐漸失傳的原因”。

經過苦心鑽研,江再紅和同事們辨別出了每一個圖案的色彩、針法、用線的長短,將珍貴的“連珠針”複製了出來。

這兩項針法的掌握,奠定了江再紅的技藝,也能看出江再紅的心志,並不止於平凡的繡作。她想攀的,是湘繡的峰頂。

“在業餘時間裡,我學了2年的美術,學這個專業,就是希望以後能刺繡自己設計的圖畫。但體制內的工作,崗位不可能隨意調動。”因爲想做自己設計的作品,想做更多特殊定製的湘繡作品,1991年時,江再紅選擇了和家人們一起創業。

創業的路也並非一帆風順,“剛創業不懂社會險惡,被國內、國外的騙子都騙走過很多作品”,資金鍊幾乎斷裂,讓江再紅一度絕望得想要放棄,甚至連店面轉讓都掛出來了。但最終,因爲轉讓金較高,無人接手,江再紅才又繼續做了下去。

這以後,她就在湘繡這一條道路上不斷刷新榮耀:從業40多年,江再紅共計創作了數以萬計的湘繡作品,其中19幅獲國家發明專利、外觀專利及實用型專利;團隊創作的167件作品獲國內國際大獎,還有4幅作品搭載神舟飛船遨遊太空。

談到其中最具成就感的作品,江再紅首推“世界上最大的刺繡作品”——50平方米的湘繡雙面繡《陰功軸》(又名:《裡裡外外》)。這幅繡品由她和德籍華人、法國藝術家揚詰蒼先生共同創作後並加以刺繡。因國產面料沒有如此寬的門幅,面料是從法國空運過來。在色彩方面,大膽地使用了淺黃色底料,寓意“炎黃子孫”。再用同色調的繡線巧妙地把骨頭的形意表現出來,畫面以抽象的形式,表現了人體骨骼等抽象物,組成疏密有致,運動不息的宇宙意態,以象徵萬物重新組合的和諧趨勢。

作品的抽象藝術表現語言爲傳統刺繡表現注入了明確的現代因素,《陰功軸》2004年6月在法國里昂當代藝術博物館作爲中國現代藝術參展,被譽爲“驚世的傳世之寶”,被法國收藏家 Jean-Marc Decrop 收藏。

爲了提高刺繡的工作效率,讓作品在視覺衝擊力和審美上更加符合現代需求,江再紅還創新了多種湘繡針法的運用。

比如在繡製作品《晨霧荷花》時,江再紅用“珍珠針”的方法繡荷花的花蕊,用大亂針、小亂針、遊針、交叉針等針法繡制繡荷葉,又用平針、齊針、摻針等針法繡荷花及花蕾。可以說是打破常規,用繡油畫的針法,繡國畫、工筆畫和寫意畫。讓整幅作品既有水墨畫的意境,又有油畫的光影立體感。這件作品,最後在2008年獲得第九屆中國工藝美術最高獎項“天工藝苑·百花杯”的金獎。

而《獅嘯雄風》,則是首次成功地將人物肖像圖方式引入傳統走獸刺繡,在保持原鬅毛針的基礎上創新,突破了傳統走獸畫的侷限,將獅子內心躍躍跳動的慾望和蓄勢待發的衝動表現得淋漓盡致。作品共繡制了三幅,第一幅2007年被國家博物館永久珍藏,是國家博物館收藏的首幅湘繡作品;第二幅2010年在北京拍出120萬元的高價,創造了湘繡史上單幅作品的最高拍賣價;第三幅珍藏於江再紅刺繡藝術博物館,是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

參展米蘭世博會的《百駿圖》,江再紅在繡品裡創新了“立體針”法。雖然一隻用“立體針”法繡出的馬要比普通針法繡出的馬多花費2-3倍的時間,但繡出來的馬更爲生動形象、立體逼真。加上江再紅團隊使用了幾百個色階的頂級桑蠶絲線,以及平針、交叉針、遊針等多種針法的結合,繡面上人物、山水、樹木、土坡層次分明,駿馬姿態各異,整個《百駿圖》完美呈現了湘繡被譽爲“令人不可思議的魔術般的藝術”真諦所在。

江再紅認爲,非遺技藝是古老的,但傳承是需要創新的,“我們需要有思想的創新、審美的創新、題材的創新、形式的創新,最終體現在作品的創新上,要做出符合時代感的前無古人的作品,體現出時代的進步”。

“這一來,能給非遺技藝注入了新的生命與活力。二來,也才能擴大市場,贏得市場的認可與好評,給非遺增加社會價值之外的物質價值,讓非遺技藝有了自我造血功能,保證匠人的生存基礎,才能吸引更多人自願加入到這個行業中。”

這幾年來,江再紅就發現,對湘繡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去北大開課後,就有不少學生來到她的博物館繼續後續的刺繡體驗。去臺灣展示湘繡時,也是高朋滿座。江再紅還成爲了美國休斯敦中國藝術中心客座教授,教外國人學湘繡,每年都有不少外國大學生,來江再紅的個人博物館研學,跟着江再紅學刺繡。

在剛舉行的第二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年會論壇上,江再紅也強調了國際人才的培養,她希望能用湘繡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文化,也希望能用湘繡跨越時空、跨越國度,爲世界文明的發展進步貢獻來自非遺的力量。

現在,江再紅的“七代刺繡世家”,有了第八代的創承人——江再紅的兒子常江,在江再紅的影響下,從小就喜歡上了刺繡:“他小時候就十分沉得住氣,不吵着出去玩,坐在繡框前不哭也不鬧,安靜地繡着手裡的東西。”

在大學期間,常江就和江再紅一起,聯手湘派臭豆腐第三代傳承人董順桃,設計了一件聯名款衣服,將湘繡和“潮服”以及智能製造聯繫在一起。

包括在2020年時設計打造的位於長沙湘繡研究所的江再紅刺繡藝術博物館,展示八代湘繡人的作品和收藏,以及各種湘繡產品和湘繡文創產品,從圍巾到服飾,書籤到飾品,應有盡有,都是來自於常江的創意。

現在,常江正在英國攻讀博士學位,他除了參與設計湘繡圖稿,還致力於創建一個湘繡平臺,旨在將科技與湘繡相融合,通過數字化、網絡化的手段來推廣湘繡技藝和文化。這個平臺不僅爲湘繡藝術的傳播提供了更廣闊的渠道和平臺,也將助力更多非遺技藝獲得展示與關注,讓非遺實現代代傳承,爲中國非遺的傳承與發展注入新的動力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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