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酒,杯莫停:如何打開一場“粟特風”的飯局?|新知

文博時空/文 文博時空 作者 重光 天寶九載(750),當詩人岑參結束安西出使,東歸途中經過酒泉時,得到酒泉太守的熱情款待。夜宴之上,鼓聲隆隆,胡笳悠揚,酒泉太守拔劍起舞。邊地戎旅間的宴會,在場所有人的思緒都被帶到了家鄉,席間不時有人擦拭眼角的淚花。岑參顯然被這氣氛所感染,酒氣氤氳中,他揮毫寫下一段七言:

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

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

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

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

三更醉後軍中寢,無奈秦山歸夢何。

根據岑參的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我們可以窺見這場宴會的細節:參與宴會的人都端着叵羅,喝着交河美酒,吃着烹炙的犁牛、野駝肉,聽羌兒胡雛伴着琵琶長笛高歌。顯然,這是一場“胡”風十足的宴席。不僅僅是這一場宴會,整個大唐都深深受到來自“胡”的影響。

粟特入華遷徙路線圖(圖源:《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

翻閱史料,我們知道唐人眼中的“胡”主要指粟特人。這些主要生活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地區的人羣是一支歷史悠久的民族,他們信仰瑣羅亞斯德教(中國的史籍稱“祆教”),在歷史上以善於經商聞名。粟特人從未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強大政權,但他們卻依靠地處絲綢之路的主要幹道這一地利,在中古時期長期控制東西方貿易,對歐亞大陸各文明都帶來了深刻的影響。東漢以降,不斷有粟特人羣徙入中原,北朝、隋唐時期,華北各地大都已有粟特人的身影。粟特人不僅從事商業活動,還積極入仕中央或地方官府。雖然宋代以後,粟特人逐漸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但他們給中華文明帶來的影響卻是不可忽視的。

安伽墓圍屏·野宴商旅圖(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作爲商業民族,粟特人尤其對古代中國的物質生活影響深遠。他們給中原王朝帶來衆多充滿中亞氣息的器物與風尚。宴會,就是其中一個能夠集中展現“粟特風”的重要場合。玄奘法師在西行路過粟特地區時,記錄粟特人“雖富鉅萬,服食粗弊”。但現代考古發掘的成果足以讓我們對這一記載產生懷疑。地下出土的文物與壁畫展現了粟特人不少豪華盛大的宴飲場面。不僅是詩人爲之傾心,整個大唐的貴遊都爲其所吸引,以至於《新唐書》寫道“貴人御饌,盡供胡食。”

那麼,一場“粟特風”的飯局,究竟有哪些令人垂涎三尺的要素,引得唐人如此神往呢?

01

酒肉朵頤:令人食指大動的粟特美食

在唐人眼中,肉類並非可以隨便享用的食物。唐詩中有“此地日烹羊,無異我食菜”,“長安從富兒,盤饌羅羶葷”等語,可見在唐人的觀念中,只有富人才能食用葷餚肉饌。但生長在內亞草原的遊牧民族情況則大不相同,其肉類供應量要勝於農耕人羣。粟特地區多是綠洲王國,其可食用肉類資源也較中原內地人羣爲優。

西安北郊發現的北周安伽墓,是目前發現有確切紀年的最早一座粟特人墓葬。墓主人安伽是入華粟特人的聚落領袖——薩保。由於粟特人傳統的葬俗爲天葬,早期入華粟特人基本沒有墓葬遺存,所以安伽墓作爲較早採用中國式土葬的入華粟特首領的墓葬之一,爲我們瞭解粟特聚落的內部情況,宗教信仰及物質文化提供了重要資料。

安伽墓誌拓本(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安伽墓石榻圍屏復原(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安伽墓中蘊含信息最爲豐富和集中的文物就是這件圍屏石榻,上面也繪有多幅粟特人宴飲的場景。其中有一角落繪製了烤肉者形象(見下圖),一個胡人面對圈足火盆,手持長條形的刀子,正在切分盤中的肉類食物。而各種肉類中,似乎粟特人最爲鍾愛羊肉。在塔吉克斯坦穆格山出土的粟特語文書中,有一份八世紀初的肉賬,殘存十一行文字,記錄了一位粟特人在某年九月十三日至十月八日的時間裡,取羊六次,共宰吃母羊十二口和公羊兩口。

安伽墓圍屏·烤肉者形象(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粟特地區糧食作物多爲大麥和小麥,因此其主食以麪食爲主。而唐代盛行的“胡食”中,也以胡餅最爲流行。大概因爲胡餅是粟特人生活中最常見的食物,在粟特人墓葬中的繪畫上基本看不到胡餅的圖像。但是得益於新疆地區乾燥的氣候條件,在考古發掘中竟出土了麪粉製品的實物。如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唐代寶相花月餅,以小麥粉爲原料,模壓成型,烘烤製成。月餅整體呈圓形,表面的寶相花紋輪廓清晰,造型精緻。此外阿斯塔那墓地還出土有多種形制的麪食點心,做工精美,各有匠心。

吐魯番阿斯塔墓地出土寶相花月餅

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各類麪食

宴會上有飄香的烤肉,小巧的點心,又怎麼少得了美酒呢?何況粟特人釀製的葡萄酒是有名的佳釀,在漢唐時期風行中國。太原發現的隋代虞弘墓,墓主人虞弘出自中亞魚國,歷仕北齊、北周、隋三朝,曾“檢校薩寶府”,職掌來華外國人事務。墓中出土石堂上有一幅釀製葡萄酒圖(見下圖)。圖的上部三個男子手臂相挽,載歌載舞,左右舞者手上各抓着一枝葡萄藤,他們上方是葡萄、藤蔓和飛鳥。圖案下部則有一人懷抱大壇,正等待着新鮮榨出的葡萄汁,準備用來釀製葡萄酒。

隋代虞弘墓石堂東部南側圖案·釀製葡萄酒圖(圖源:《胡商,胡騰舞與入華中亞人》)

對粟特人而言,葡萄酒既是敬奉祆神的貢品,也是對外交流的重要商品。因此,“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構成了唐人眼中經典的盛世圖景。而葡萄酒的甘美,也深深烙進了唐人的歷史記憶中,唐穆宗飲下一杯葡萄酒後,也不由得感嘆:“飲此頓覺四體融合,真‘太平君子’也。”

02

金盃共飲:粟特風格金銀酒器

酒是粟特宴會上的重要元素,而粟特人的酒器更是宴席上奪人眼球的存在,因爲這些盛酒的器皿大多用金銀打製而成。常與葡萄酒一起出現的酒器便是“金叵羅”,叵羅是粟特語“碗”“杯”一詞的音譯。叵羅是粟特人常用的酒器,因材質可分爲金叵羅、銀叵羅、銅叵羅。雖然至今仍未有考古發掘出可以完全確定爲金叵羅的實物,但安伽墓圍屏石榻上的宴飲圖中(見下圖),榻上兩人手中所執金色碗具已經被學者比定爲“金叵羅”,而榻前供盤上還有三件,爲銀色,學者推測爲“銀叵羅”。

安伽墓圍屏·宴飲圖(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金、銀叵羅在中古時期是享有盛名的寶物,龜茲王白素稽就曾進貢銀叵羅給大唐皇帝。從北齊神武帝高歡到唐玄宗李隆基的御宴上都曾見此物的身影。李白有詩曰“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吟詠的正是這件殊方異物。

從圖中不難看出,叵羅容積較大,要是連飲數碗對酒量可是不小的挑戰。岑參醉臥軍帳,大概也與之有關。而高足杯則是粟特人常用的另一種容量較小的酒器。隋代李靜訓墓中就出土有一件金制高足杯,圈口,杯腹爲弧形,外壁焊有一圈凸弦紋,下接高足,是考古發掘所見最早的金高足杯之一,被推測可能即粟特地區的舶來品。

安伽墓圍屏和唐代房陵公主墓壁畫則讓我們能夠知曉其拿持的方法:即用拇指和食指持住杯足部位。可見北朝隋唐時期,粟特人不僅爲中國帶來了新的酒器,還帶來了充滿域外風情的飲酒文化。入唐以後,高足杯迅速傳播流行開來,成爲最爲普遍的飲酒器具。

李靜訓墓出土金高足杯

安伽墓圍屏·奏樂宴飲圖(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房陵公主墓壁畫·提壺持杯侍女圖

除了叵羅和高足杯,粟特人給中國酒器帶來的又一巨大影響當屬各種各樣的“金銀帶把杯”。這些帶把杯大多杯體較深,底部有圈足,其突出特點就在於杯的口沿至腹部有各種形制的把。把的上部有指墊,下部有指鋬,用手執杯時手感舒適,攜持穩定。

金銀帶把杯並不是中國傳統器物造型,在唐以前只有一條模糊的線索,那就是漢代的一種小型飲器——卮。卮的整體造型與唐代金銀帶把杯有些接近,但考慮到卮在漢代並不多見,相關帶把器物在漢晉時期缺乏實例,很難與唐代帶把杯直接建立起演變聯繫。

鎏金銅框玉卮 南越王博物館藏

這件玉卮由鎏金銅框爲骨架,鑲嵌9塊青玉片組成杯身,底部爲一圓形玉片,三蹄足。蓋爲修漆木胎,周邊鑲嵌三個彎月形玉飾,頂部原有一對立紐,現已缺失。杯側附有一玉製單耳鋬。銅框外表皆刻勾連菱紋和雲鳥紋,玉片則外表飾勾渦紋,內面平素。

齊東方教授在《唐代金銀器研究》一書中將唐代粟特式金銀帶把杯分爲三組,分別是粟特製品,粟特工匠的製品,中國製品,以此可見粟特帶把杯對中國酒器逐漸深入的影響。何家村窖藏中的素面罐形帶把銀盃被認定爲粟特銀器。這件銀盃充分地體現了粟特銀器的一項重要特徵,即器體輕薄,採用錘揲技術,相較之下中國傳統金銀器主要是採用鑄造技術。該杯小口,束頸,圓鼓腹,圓底,圈足,腹部焊着上有平鋬下有鉤尾的環形柄,通體光素,明顯屬於中亞造型系統,而在唐代金銀器中找不到相似的造型。

素面罐形帶把銀盃(圖源:《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遺寶精粹》)

與素面罐形帶把銀盃相比,這件伎樂紋八棱金盃則顯得杯身厚重,從口沿處的缺失部分觀察漏出的胎體,可知該杯應當是銅胎鑄造成型,再通體鎏金。該杯八棱形,侈口,杯壁稍有內弧,下部由橫向內折棱處內收,下接八棱形圈足,足底爲一圈聯珠。杯壁的環形把由聯珠組成,上有浮雕裝飾的平鋬,杯身的八面各飾有手執樂器的樂工,折棱處飾以聯珠紋。從其裝飾風格和杯身人物的服飾髮式等特徵上,都透露着濃郁的粟特風格,因而綜合其工藝及形制,該杯被認爲是粟特工匠在中國製作的珍品。

伎樂紋八棱金盃(圖源:《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遺寶精粹》)

杯身八面各飾有手執樂器的樂工

下面這件鎏金仕女狩獵紋八瓣銀盃則被認爲是中國工匠在充分吸收粟特等外來文化後進行的自我創新。這件銀盃呈八曲葵口,口沿刻出一圈聯珠,杯身刻出柳條爲界分出八瓣,下部飾以蓮花瓣托起杯身,瓣裡又有忍冬花,下接八棱形蓮瓣紋圈足,足底刻一週聯珠。杯身同樣附有環柄,上有平鋬下有勾尾。杯身的八瓣內繪製四幅男子狩獵圖與四幅仕女遊樂圖。該杯的環柄和連珠紋等特點仍保留着明顯的粟特風尚,但褒衣博帶的仕女圖以及纏枝花雀等紋樣已足以說明這件銀盃產自中國。以這件銀盃爲代表的飲器當屬中國的創新樣式。

鎏金仕女狩獵紋八瓣銀盃(圖源:《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遺寶精粹》)

03

胡樂與胡騰:粟特人的歌舞藝術

酒過三巡,正是眼餳耳熱之際,粟特人的宴席上永遠少不了歌舞歡笑。雖然生活的場景早已消散在歷史長河中,但古人鐫刻在石頭上的繪卷爲我們留下了這些動人的場景。虞弘墓出土石堂圖像多有表現宴飲中的歌舞畫面。下圖中是兩位正在進行演奏的粟特男子,一人彈奏琵琶,一人吹奏橫笛,正在合奏的兩人都是陶醉其中的神情。

隋代虞弘墓石堂圖案(圖源:《胡商,胡騰舞與入華中亞人》)

而這一畫面中的男子,赤裸上身,頸戴項圈,右手舉着一個角形器吹奏。這種樂器往往用獸角製成,爲軍中使用的吹奏樂器,所謂“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可以想象其音色之蒼茫雄壯。

隋代虞弘墓石堂圖案(圖源:《胡商,胡騰舞與入華中亞人》)

隨着樂聲逐漸激昂,粟特人就會跳起著名的胡騰舞,將宴會進一步推向高潮。胡騰舞,又叫胡旋舞,“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張慶捷教授認爲胡騰舞以男子爲主,動作主要是雙腿踢蹬騰跳;胡旋舞以女子爲主,動作則多是身體急速旋轉。但總體而言,二者仍屬同一系統的舞蹈,節奏鮮明歡快,風格剛勁有力。白居易《胡旋女》一詩寫道“胡旋女,出康居”,可知這一舞蹈藝術即出自粟特。歷史上最有名,最奇特的“胡旋舞表演者”當屬安祿山。史書記載這位“重三百三十斤”的人在唐玄宗面前竟能“作胡旋舞疾如風焉”!

那麼胡騰舞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呢?仍然是虞弘墓石堂圖像爲我們提供了極具代表性的畫面(見下圖)。圖中舞蹈的男子深鼻高目,是典型的胡人形象。只見他雙臂上下翻動,身首扭轉,肩上帔帛與腰間軟帶在空中飄舞,正是詩中“跳身轉轂寶帶鳴,弄腳繽紛錦靴軟”所描寫的那樣,典型的胡騰舞場景。

隋代虞弘墓石堂圖案(圖源:《胡商,胡騰舞與入華中亞人》)

安伽墓圍屏中也有相似的舞蹈畫面。舞者雙手相握舉於頭頂,扭腰擺臀,擡起一隻腳,翩然起舞,神態自得,學者也將其比定爲胡騰舞。舞者身旁是跽坐在地毯上的樂人,或懷抱琵琶,或吹奏橫笛,可見這是胡人樂舞最常用到的樂器。人物間點綴着的各式酒器和裝滿珍饈的器皿,都清楚地表明這一畫面的宴會性質。

安伽墓圍屏·舞蹈者形象(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安伽墓圍屏·舞蹈圖(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安伽墓圍屏·奏樂舞蹈圖(圖源:《西安北周安伽墓》)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出土實物展現出的粟特“飯局”絕非玄奘所稱的“服食粗弊”。富有的粟特人在宴席中大量使用金銀器皿,他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隨着歡快激昂的音樂,跳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難怪從詩人到帝王都會被其所吸引,這使得隋唐時期以降,中原的飲食風尚和食用器具都深深烙上了粟特風格。千載之下,這些場景仍然是那樣的光彩奪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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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重光

排版 | 小謝

設計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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