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鮑姆:帝國機制下,和平能長久嗎?
▲《論帝國:美國、戰爭和世界霸權》[英]埃裡克·霍布斯鮑姆(著),顧曉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2月。
帝國治下是否帶來了更多和平?戰爭的核心內涵是什麼?全球化浪潮讓世界更好了嗎?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曾預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和福山、亨廷頓等政治學家有不同使命的歷史學家會有怎樣的觀察呢?雖然歷史的闡釋者無法脫離其所處的時代,但是反思今天的“戰爭與和平”我們仍需要從當下現實回溯歷史事實,立足現實的思辨和行動中找到通往未來的道路。
出生於20世紀初的霍布斯鮑姆,一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和21世紀初信息革命以及全球化浪潮。作爲一個“不悔改的共產主義者”,他在跨越時代的同時,也在審視時代的變革,他的觀察和思考凝結在晚年的演講和論文中,以《論帝國:美國、戰爭和世界霸權》(以下簡稱《論帝國》)集結出版。不同於歷史學家迴避對未來的預言,“我不僅闡釋着我的思想,我還試圖說服我的讀者”。
4月11日晚,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浦東圖書館和天一文化講壇聯合主辦線上讀書會,以“歷史學家如何思考歷史變革”爲題,邀請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宏圖,與本書譯者復旦大學歷史系碩士,倫敦大學學院歷史系在讀博士顧曉祺一起,通過討論霍布斯鮑姆所展現的宏闊視野,和歷史學家面對過往歷史所揭示出來的多樣性路徑,並嘗試立足當下給出“戰爭與和平”等話題可能的回答,找到通往未來的道路。
▲4月11日晚“歷史學家如何思考時代變革”線上讀書會舉辦。
左派歷史學家的立場:站在現實,回望過去,遠眺未來
一個歷史學家持有怎樣的歷史觀念,與其個人經歷有很大關係。世界近代史大師埃裡克·霍布斯鮑姆(Eric·Hobsbawm)被譽爲是世界級的史學大師,1917年,他出生於埃及亞歷山大一個猶太中產家庭。他的童年在一戰的炮火和不斷地遷徙中度過,1933年,因爲希特勒上臺,舉家遷往英國並完成中學學業,隨後進入劍橋大學學習歷史。1936年時他19歲,霍布斯鮑姆正式加入英國共產黨,從此,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和歷史觀深入他一生治學的“骨髓”之中。並且無論時代如何變遷,他始終認爲自己是一個“不悔改的共產主義者”。
▲埃裡克·霍布斯鮑姆(1917-2012)年代四部曲。
國人認識認識霍布斯鮑姆都是通過他著名的“年代四部曲”即《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極端的年代》。顧曉祺介紹,這套書全面梳理由法國大革命至冷戰結束的世界歷史行進的重要脈絡,成爲研修近現代世界史的重要入門叢書。
之所以稱“入門”,是因爲霍布斯鮑姆認爲,學術不能僅僅服務於少數人,而更應該面向大衆,當然這還歸功於他的研究領域廣泛,當代政治、社會評論、社會學理論文章,以及藝術、文化批評均有涉足,並且在勞工運動、農民叛變等領域的研究堪稱頂流。所以,他能寫出讓大衆都能接受的“入門”書;這也應了馬克思所說“哲學家的任務是解釋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不是哲學家的霍布斯鮑姆則以一生的研究和信仰,實踐着既要改造世界也要積極地解釋世界的理念。而《論帝國》裡所闡釋的歷史挑戰,至今仍是我們所要面對的。
霍布斯鮑姆不同於福山和亨廷頓等政治理論家熱衷於預言未來,他鮮明地亮出自己立足當下的歷史觀。在李宏圖教授看來,霍布斯鮑姆的歷史觀真實反映了歷史學的內在氣質,並且這當中又充滿了他“自我倔強和不可摧毀的政治信念”。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方法讓他的治學始終從現實出發,即使對此不滿,“他的現實是放在歷史的譜系中再去觀察分析,如此才能夠更好地把穩未來的航舵。”李宏圖認爲,雖然沒有預言,但對當下的分析邏輯,可以給你思考未來的鑰匙。這本《論帝國》更充分地展現出他在書寫歷史的過程中對時代問題的緊密關聯和思考,並且比“年代四部曲”更加強烈地體現出他的歷史寫作風格。
解剖戰爭:1914年以來我們從未擁有真正的和平
▲《論帝國》一書譯者顧曉祺評介《論帝國》主要內容。
《論帝國》開篇以20世紀爲時間節點切入“戰爭與和平”這對歷史概念,由着霍布斯鮑姆的概念,顧曉祺和李宏圖對戰爭的性質與內核進行了細緻全面的解讀。
本書的第一章《20世紀的戰爭與和平》,是霍布斯鮑姆在紀念諾貝爾和平獎100週年時發表的演講稿。但他開篇便極爲諷刺地指出:“整個世界自1914年以來從未真正和平過”。顧曉祺認爲這個預言一直沿用到今天。文中,霍布斯鮑姆將20世紀的戰爭分爲三個時期:以德國爲中心的世界戰爭時代(1914年至1945年)、兩大超強相互對峙的時代(1945年至1989年)、傳統的國際強權系統終結之後的時代。
他也分析了戰爭形式的變化。20世紀以來戰爭更多的以地區衝突、騷亂和叛亂的形式出現,而在國際條約定義中卻不被稱之爲戰爭。同時,非戰鬥人員更多地被牽涉其中,平民成爲了具體軍事行動的目標而成爲直接受害者。更爲突出的是,恐怖主義成了戰爭的新形式。霍布斯鮑姆認爲恐怖主義相比於大型戰爭帶來的傷亡雖然較小,但卻激起更廣泛的影響和傷害。由此,顧曉琪強調,“因此和平沒有因爲一場大戰而長久,而是被更密集廣泛的衝突和恐怖割裂。”
通過將戰爭帶入歷史譜系重審,霍布斯鮑姆看到“戰爭的核心是暴力”。暴力來自某個團體、黨派還是國家或者是某個聯盟,決定了戰爭的不同類型:國家內戰,國家對國家的戰爭,還有是如同一戰二戰這樣的分屬不同陣營之間的世界性戰爭。除此以外,戰爭還可以劃分爲熱戰和冷戰。
霍布斯鮑姆精準犀利的以暴力爲切入點,將戰爭的歷史意涵在日常生活的語境中充分展開,全面分析了不同層面主體使用暴力帶來的不同後果。充斥在20世紀不同戰爭背後的各類暴力通過新的形式滲入今天的生活,“因而我們從未真正地擁有和平。”
可持續的全球化:帝國擴張與不平等加劇如何避免
戰爭與和平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他們的共同目的都是祛除暴力。李宏圖認爲,霍布斯鮑姆預見性地認爲21世紀的和平前景並不樂觀。表現在具體歷史進程中的是,帝國在擴張疆域的同時帶來各要素流通的全球化浪潮。然而帝國機制能否保障長久的和平?全球化浪潮又是否讓世界更加緊密連接?霍布斯鮑姆通過他的思考和觀察揭示出其背後的問題。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宏圖介紹作者對帝國機制和全球化的思考。
*帝國時代:全球稱霸戰略暴露出和平機制的匱缺
“沒有一個帝國可以長久地存在”,李宏圖教授分析,霍布斯鮑姆正是從帝國的興衰中看到,帝國以武力擴張疆域的同時也在帶來更多的問題。帝國內外,永不止息的利益爭奪此消彼長,無論是神聖羅馬帝國還是大不列顛帝國都曾風光一時,但衝突和問題往往發生在權力難以觸達的邊緣地帶。帝國疆域越遼闊,衝突就越頻繁。也因此,武力時而可以止息爭端,但從來無法保障長久的和平。
在書中,作爲“左派”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自然着重以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後崛起的美國爲例來討論戰爭與和平,冷戰之後美國成爲超級大國,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的全球稱霸戰略實際上取代了舊不列顛帝國的統治。雖不同於舊時代帝國,在戰後建立的聯合國這一維護國際秩序的體系下,和平似乎有了保障機制。然而現實卻是自1776年美國宣佈獨立以來,在迄今240多年的歷史中,美國發動和參與的戰爭高達200多次,沒有參與戰爭的時間不足20年。對衝突和戰爭的遏制,聯合國的手段捉襟見肘。同時,美國國內種族問題、貧富分化問題暗流涌動,常年對外交戰付出巨大代價,我們似乎又看到了舊日帝國晚期的傾頹跡象。
李宏圖教授指出,霍布斯鮑姆這本書不僅僅是對美國諸種問題的提醒思索,實際上在思考帝國與和平之間的關係,通過對歷史上羅馬治下的和平,不列顛治下的和平與當下美國治下的和平的探討,更是對我們當今如何建立和平機制的深刻反思。
▲從羅馬、不列顛再到美國,武力稱霸的“帝國時代”從未長久。
*全球失衡:防範不平等風險尋找可持續全球化道路
從帝國擴張、地理大發現到全球化,彰顯着人類征服與探索的勇氣和雄心。今天民粹主義風行,極右翼興起,逆全球化已經悄然展開。顧曉祺認爲,霍布斯鮑姆在20世紀就已經警覺全球化的潛在問題,雖然全球化打開了邊界形成商品要素和科技文化的流通,但卻加劇了地區間的不平等,貧富分化愈加嚴重,移民問題、種族問題等加劇了民族和國家間衝突的張力。
李宏圖教授指出,本書英文版標題中道出Globalization(全球化)這個主題詞。根據法國學者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的觀點,過去不平等只發生在一個民族國家空間中,現在則因爲全球化急劇擴展蔓延,加上目前日益擡頭的極右翼更會撕裂社會、加劇衝突;在國際秩序上,不同的國家因爲訴求不同相繼分化,更有甚者,有些國家不斷挑戰戰後國際秩序和維護其秩序的基本原則,這些都會帶來衝突甚至戰爭的風險。在此情境下,傳統的帝國機制無法維護和平,而曾經有效的聯合國的調節手段也日益顯出有限性,如何防範全球化的風險演變爲戰爭衝突,找到一條可持續的全球化道路則是霍布斯鮑姆關注的重點。
修辭與邊界:歷史學家反思戰爭之外更多的可能性
從全球化走向逆全球化,從舊帝國到聯合國,時代在隆隆炮聲和機器轟鳴中發生着變革。面對21世紀以來“全球結構性失衡”,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歷史學家應當作何思考?霍布斯鮑姆提出了關於修辭和政治限度的獨特觀點。
▲全球化將城市和國家連接爲相互依存的網絡。
在李宏圖看來,運用歷史學的方法審視全球化,我們會看到全球化是一個將城市、國家作爲節點進行連接,並最終形成一個相互依存的網絡的過程。自地理大發現以來,歐洲帝國的全球擴張在帶來先進文明的同時,也確立了歐洲中心主義的修辭話語,霍布斯鮑姆敏銳地抓住這一歷史細節,認爲不平等被隱藏在這種修辭邏輯中,並藉由全球化網絡進入我們的日常觀念。這既是體現在歷史學中一種“文明與野蠻”的兩分法,認爲歐洲是文明的,而非歐洲地區則是野蠻的,這一修辭話語所體現的不平等的觀念只會製造出更多的不平等的事實。因此,我們需要通過追問歷史,在獨立反思中呈現出歷史發展的多樣性,並着力祛除全球化中小國對大國的依附性話語,在平等交流中重塑全球化道路。
如何在歷史進程中有效地呈現全球化的多種可能性,歷史學家需要關注到政治限度和邊界的問題。顧曉祺認爲,從書中能夠感受到霍布斯鮑姆對全球化以及政治限度的敏感和警惕。他在有關政治解放的敘述中提到,現代社會政治有統御其他領域的特點,但政治的作用其實是有限的,原本政治和市民社會的關係類似於醫生和患者、司機與乘客,彼此擁有信任互不干擾。而當下這種有限性體現在市民會去質疑政府的服務並干預政治的運行。因此霍布斯鮑姆提出需要認識這種有限性並將政治從市民社會中解放出來。李宏圖教授同樣認爲,國家之內政治的運轉邊界應該劃到哪裡?國際交往中到政治干涉的邊界劃在哪裡?這是需要歷史學討論和公共辯論的問題。
在溝通和討論中,顧曉祺提醒讀者,雖然霍布斯鮑姆將不平等的一大原因歸結爲“修辭”,但歷史學的特質要求我們看到背後的更多可能性。類似希特勒下令閃擊波蘭,一條命令不能作爲戰爭發動的主因。我們需要結合歷史看到背後的意識形態和人的主觀意志,看到思想與實踐的交疊所呈現的歷史的多樣性。李宏圖也提到,政治家運用政治理論並依照利益來達成政治目的,從而在實踐中形成了一種歷史進程,而歷史學家則需要將這種觀點與實踐放回歷史長河中,通過足夠豐富的歷史素材揭示和還原被遮蔽的多樣性,思考爲什麼只有這種行進的方式,其原因是什麼?由此讓我們看到“道路不僅只有一條”,這也是歷史學應該做的工作,以及無法被替代的原因。
▲時代之思如同湖中漣漪,蕩起歷史細節如波紋般涌動。
讀書會尾聲,顧曉祺在倫敦與讀者分享了霍布斯鮑姆在書中結尾中提到一段問路對話。
“我要如何去往巴利納欣奇這座城市?”
被問路者答:“如果是我,就不會從這裡啓程”。
霍布斯鮑姆隨後指出,這就是我們當下面臨的境況,我們需要從當下現實“啓程上路”,無論現實多麼艱難。
左派歷史學大師霍布斯鮑姆的情懷,在其歷史的多樣性的充分呈現中展示時代之思。順着他的思考與觀察,我們可以看到通往未來的多條道路。面對依然變革的當下,歷史給出的最好的答案或許就是實事求是,“即刻出發!”(完)(原標題:回到歷史細節中,霍布斯鮑姆帶你思考戰爭與和平)(文章來源:文匯網)
作者/毛鷹
責任編輯:楊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