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之歌
Massachusetts青春時愛唱的歌,忘掉好久好久了,知心的周玉卿用line送給我演唱會影片;是的,原鄉人終要回歸,無論離開多久多遠……大西洋岸麻州,三十年前我路過,影片中原唱者比吉斯老了,聽歌的我也老了。……
—二○一七私語錄
戴着變色三合一(閃光、近視、遠視)的清瘦禿頭男、依然濃郁、白髮染褐卻留着絡腮鬍的帥氣的大叔;哦,還有還有,紳士帽、黑大衣彈着六絃琴,彷彿秘教信徒的伴奏者。數十年過去,依然是比吉斯悠揚的好嗓音;我,來到舊金山,卻忘卻不了:麻薩諸塞州的原鄉。
將之作爲助眠曲的我,渴求入睡深沉,卻又無比眷戀的一聽再聽。麻薩諸塞州我抵達,那是一九八六年夏,暫居舊金山是翌年胃痛方愈,無路可出只好遠遊尋求臺灣史料的一九八七;同樣是夏天,人生最灰黯、沮喪的低潮,我必須告別島鄉,跨越一萬里太平洋的迢遙。
妳和我,終究是相異的河流,我很抱歉。
星夜未眠,虔誠的寫着訣別信,哀愁着。
楊牧詩中自問:甚麼是記憶……異鄉拜讀,就是靈犀在心的爲我解謎。三十二年後的鹿谷茶鄉,雨夜酒聚,詩人林彧極有深意的送我一句話--你,應該寫一本散文,書名就叫:《沒有意義的記憶》。互敬一杯金門高粱酒。
沒有意義,何須留下記憶?我,深思。
鹿谷離臺北多遠,都是在島的,原鄉。
好久不見的攝影家柯金源,半生戮力於公共電視的島鄉留記,影集名之:「我們的島」。我促狹地以閩南語念譯--咱ㄟ倒。烏鴉如我不是喜鵲,長年以降,十年電視時政評論員(叫做名嘴,不是稱許,事實嘲謔),昔時憂心諍言,爾後果然成真……我們的島咱ㄟ倒。
真正的政治家早被殲滅,盡是政客玩弄今時的臺灣……我的文學啓蒙師:楊牧先生晚年至終,沉默少言,想必是明晰慧見:衆聲喧譁,網路作亂,他的沉鬱、悲痛,正是一首哀悼的:懷鄉之歌。早年誤解者評之詩人學者疏於原鄉,寄身異地,我敬謹的拜讀、回顧一九八○年,如此凜然、決絕的一首抗議詩作—
逝去的不祇是母親和女兒
大地祥和,歲月的承諾
眼淚深深涌溢三代不冷的血
在一個猜疑暗淡的中午
告別了愛,慈善,和期待
逝去,逝去的世人和野獸
光明和黑暗,紀律和小刀
協調和爆破間可憐的
掃過我們淺淺的夢和毅力
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
在風雨驚濤中衝激翻騰
不能面對飛揚的愚癡狂妄
和殘酷,乃省視惶惶扭曲的
街市,掩面飲泣的鄉土
逝去,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
稀薄微亡,割裂,繃斷
童年和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
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
文友楊照引用奧登描寫葉慈的名句--瘋狂的愛爾蘭傷你入詩。此一引用亦應合於楊牧撰寫這首異於尋常風格的心情。反思豪筆如楊照,文學和史論兼美,青春年代在哈佛大學留學的歲月,一定也深切懷鄉吧?不似我這淺學歷、僅是匆促路過的逃遁旅人,短暫放逐的淡薄見識,異國、他方行走,夢和現實。漂鳥的恣意、隨性,哪怕遠離,內心有原鄉就沉定,離鄉時間終究不長,那是三十年前的放任與自由的放逐--相信遠方有着不曾見過的風景綺麗,人文異質,海闊天空的另類思想。
昔時的漂鳥是青春,今日的夜梟是晚秋。
如同花蓮早慧詩人葉珊,遠遊異國的學者楊牧,終究回到花蓮,不再懷鄉的王靖獻。
只是,何以原鄉今時如此陌生?舊情懷的人情世故、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體恤不再,防衛、貪婪、攻訐、墮落、沉淪……那是你們上一代人的懷鄉之歌,不是我們這一代的嘻哈街舞--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多年前某個口香糖的廣告創意,果然令人眼耳一新。那是自由的個人宣示,未知昔時別具才情的創意之人,此刻回首如何反思,想是亦然是被這一代人輕蔑、笑謔的屬於上一代人的餘緒是否。
究竟是什麼割裂、誤解,疏離了兩代人?
如何得以安靜對話,不止於手機傳訊。
懷鄉之歌,遙遠的猶若夕照短暫,瘖啞的留予晚秋夜寒,果真應驗詩人林彧的名言—沒有意義的記憶。我,這歲已逐老的晚秋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書中沉澱、歇止筆墨苦思竭慮的反覆推敲,以此命題,怎麼完成此一大哉問的文字延伸?「甚麼是記憶」楊牧詩作早就質疑,智慧若澈悟,其心一定自苦。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我再想起前段引用楊牧的一九八○年詩句;是的,澈悟,必然自苦。
懷鄉?這四面環海,幅員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臺灣島國,我們這一代人憂杞的沉悶似乎越來越陌生,下一代人的懷鄉又是如何定義?如果能夠安安靜靜,彼此坐了下來,對飲咖啡或小酒,心平氣和,互相理解與包容,不猜疑,不詰問,擁抱且互勉的溫暖,不要疏離,可不可能?相信不相信?但願且祈求如是。
離鄉之人終要回鄉,懷鄉之歌兩代合唱。
是啊,臨睡之前,不忘再聽青春到晚秋的比吉斯不朽名曲:Massachusetts,唱歌的人老了,聽歌的人也老了,遙敬一杯酒吧!隔開太平洋,逝去與活着的人,永遠記得那又美麗又蒼茫的生命過往,不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