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爲是否會比華大更重視商業?汪建:我們也重商

(原標題:【專訪】華大汪建:創業是工業時代的東西,我不屬於那個時代)

卸下“狂人”的外衣,真實的汪建是什麼樣的?

距離深圳市區50公里的車程,國家基因庫向海而建。這是我國唯一一個獲批籌建的國家基因庫,由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組建運營。

華大基因董事長汪建近日在此接受了界面新聞的專訪。外界的輿論稱汪建爲“鬥戰勝佛”,但真正見到本人之時,汪建表現出來的溫和卻讓人有點出乎意料。

比如,這場採訪的主題是“創業”,即便這個詞對於他來說非常不適,也能感受到他的內心在跟大衆的議題抗爭,但他心態卻顯得非常平和。

汪建說話聲音很小,“我做華大不是創業,那是工業時代的東西,我不屬於那個時代。”

1999年,汪建等人代表中國向人類基因組計劃提交了註冊申請,使中國成爲繼美、英、日、德、法後的第六個加入該計劃的國家。

同一年,爲承擔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國部分”,汪建等人建立了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按照汪建的說法,剛開始建立華大時候的心境是“四十不惑,學有所成,家中殷實,再創輝煌”。

因此他認爲建立華大不是爲了物質而奮鬥的創業,而是爲人類的未來努力的一項事業,原因在於農業和工業時代之後,生命會成爲下一個人類探討的議題。

在汪建的世界觀中,過往時代興衰的洪流皆因“科技”帶來,未來也將遵循這一定律。在下一代科技趨勢中,他認爲:“幸福很難量化,美麗也是見仁見智,但健康和長壽是可以量化的”,這也是基因研究的價值所在。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汪建和華大都是經常被輿論誤解的對象。汪建總是告訴大家“要多活幾十歲”。但基因的探索離大衆太過遙遠,而他所遵從的生命導向價值觀卻也跟當下有些格格不入。

任正非也曾經公開表示 “汪建是個有爭議的神人,不知他說的話會不會有下一個突破呢?我們不妨寬容一些”。

2007年,華大南下深圳,組織開展“第一個中國人基因組圖譜”項目。在深圳沿海的角落裡,他搭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來到深圳,是爲了到一個不爭論的地方”,汪建說。

同在深圳的另外一家企業華爲,在通信等領域也進入技術無人區,但因爲跟大衆充分接軌,因此華爲比華大享有數倍的技術光環。

汪建認爲,雖然都是技術企業,華大和華爲是從不同角度進入了無人區,華大是從學術研究到應用,而華爲則從應用到學術研究。

而就在最近,華大正跟美國基因測序巨頭illumina掀起一場又一場激烈的基因測序儀的專利戰爭,在基因測序領域,華大已經成爲了世界技術方的第二極。

以下是界面新聞整理的部分採訪實錄,汪建闡述了他的科技觀、華大過往的歷程,與隊友與對手的關係,以及未來的暢想。

關於回國

界面新聞:當時爲什麼會有人類基因組計劃這個項目?

汪建:核物理從戰爭武器到和平利用花了二十年時間。登月外太空計劃從德國人的V8到美蘇冷戰登月競爭,到GPS到北斗花了好幾十年時間才實現。

人類基因組其實當時也是他們(美國)起頭的,也是冷戰的產物。肯尼迪和尼克松競爭的時候,肯尼迪提出來的是登月計劃,尼克松提出來的是腫瘤大戰。第一次是肯尼迪贏了,後來尼克松上臺,又重提了腫瘤大戰。

爲什麼美國要在冷戰時期研究人類基因組呢?因爲核武器對人類最大的損傷是基因的損傷,是DNA的損傷,所以對DNA的認知和損傷修復是核備戰一個重要環節。1985年,科學家提出,必須把人的基因搞清楚。

界面新聞:爲什麼你們這個團隊當時在美國跳出來參與人類基因組計劃?

汪建:最初跳出來的不是我,是于軍(華大聯合創始人之一)。1990年人類基因組計劃公佈以後,我們在西雅圖有很多討論,特別是1993年以後,基本上很多人都在美國安定下來了。

于軍說,我是公費出國的,如果不給國家做點事情,這一輩子會在自責中。所以他提出把人類基因組計劃搬回國來。我們就積極響應這個事情,就想着這是一個國家的計劃。

界面新聞:你當時參加了人類基因組計劃之後,爲什麼決定回國創業?

汪建:這個不叫創業。我是學醫的,西醫、中醫都學過。臨牀90%以上的疾病都和基因相關,所以美國啓動人類基因組計劃的時候,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觸動和啓發,這可能是解決生老病死的一個核心基礎問題。

經過幾年的觀察、討論,到了1993年、1994年,我們覺得應該把這一套東西搬回國。

我們感覺有點像當年的兩彈一星,希望得到國內的支持。因爲這麼宏大的計劃,應該是人類發展的科學必然,也是國家發展的必然。

我們帶着很大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來做這個事情,沒有想把它做成一個個人的事情,從來沒有想到要做一個民營的東西。最後在發展過程中,遇到了爭論、阻力、障礙的時候,不得不尋求一條全新的發展路子,所以創業這個詞不一定能恰當地表述這個東西。

界面新聞:當時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汪建:認知。當時的人類基因組計劃,國家確定的方針是跟蹤,所以當我們提出來參與和同步的時候,有很大的爭議。美國人把它當作是三大創舉,包括原子彈計劃、登月計劃和人類基因組計劃。

人類基因組計劃大家有爭議,所以沒有辦法才走出一條路子來:政治上的考慮是不跟美國人後面做,經濟上的考慮是沒有那個錢,科學上考慮是沒有那個必要(當時在學術上認爲,人和人的差別只有千分之一,沒有必要做),技術上考慮是沒有那個技術,人才上的考慮是沒有那個人才,就乾脆看着吧。所以我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當然就很難了。

關於南下

界面新聞:是什麼契機讓你選擇南下深圳?

汪建:核心的問題還是技術的進步,使得我們可以給社會發展,給科學發現提供的服務和成果越來越多了。所以黨和政府的支持力度越來越大了,社會支持力度越來越大了。

十多年前,深圳市長要我們五年出五十篇有世界影響力的文章,一篇文章給100萬的科學支持。我說100萬怎麼能做出一個有世界影響的高質量論文來呢?這麼困難成功了有沒有獎勵嘛,他說給你做紅燒肉啊。後來,我們兩年多就完成任務了。

其實我心裡有底,技術進步是沒有問題的。那個時候是我們產出最好的時候,也是技術剛剛突破,別人都沒有認知的時候,特別是2008年、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大家想做都做不了,這給了我們重大的機遇。

界面新聞:你覺得來到深圳之後給華大帶來了什麼?

汪建:我們當時要離開北京,不要跟大家發生太大的衝突,也需要去一個能發展的地方。

所以我的口號是找一個“面朝大海、背靠青山、四季花開”的地方,那中國只有北緯23度迴歸線以南,也就是隻有廣東廣西海南了。這樣避免衝突,在有爭議的時候,天天和人吵來吵去,把時間都耽誤了,我們又不在主流裡面,爭議不管用。

關於上一個時代與下一個時代

界面新聞:你爲什麼一直在強調自己不屬於工業時代?

汪建:從90年代到這個世紀初的十年,我們叫“把國事當家事”,在深圳十年我們叫“把家事當國事”,我們爲未來的十年編了一個順口溜: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是事,空港、海港、香江港,港港是港,橫批是天下爲公。

因爲基因這個事情確實是自顯微鏡發明、文藝復興、工業革命以來,最大的一場科技革命,怎麼說它都不爲過,這既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結果,也不是華大能怎麼樣,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

中國曾經引領了農業革命兩千年,最高峰的時候是19世紀初,就是一八一幾年、二幾年,我們的GDP曾經達到世界三分之一,康乾盛世以後,人口翻了兩三倍,所以在農業革命時代,我們曾經絕對領先,纔有了秦漢唐、康乾盛世那麼多輝煌的中華民族的歷史。

但是怎麼落後了?實際上是工業革命,這場工業革命英國人就領先了。工業革命走到今天,物質的生產、信息的產生,基本上可以滿足人類發展的需求了。工業給大家帶來了富足、舒適,也帶來了很多負面的東西。

工業對農業的取代使農業的就業率低於20%,現在的人工智能、機器人、機械化,3D打印等等,工業生產的就業估計很快就會低於20%,這必然意味着工業時代的結束。

不是說農業不重要,也不是說工業不重要,而是效率足夠了,所以必然移向一個全新的時代。最後人都不學習了,機器都取代你了,這將帶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人活着幹什麼?

我認爲從百姓來說,一定是八個字,健康、幸福、美麗、長壽。幸福很難量化,美麗也是見仁見智,健康和長壽是可以量化的。在健康長壽的同時,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總得給子孫後代留下點什麼東西吧。

界面新聞:你從創立華大開始就不爲物質奮鬥嗎?

汪建:創立華大的時候不是很富裕,但基本滿足了吧。我們在加入中國科學院的時候有張照片,是1997年11月在張家界開會的時候,我們提出來,叫做:四十不惑,學有所成,家中殷實,再創輝煌。

我們能不能做點什麼?已經不惑了,家裡也不缺什麼了,讀、學也到那個程度了,是不是該給社會做點實事了?

生老病死,爲什麼要聽天由命呢?大家都說是自然規律,什麼樣的規律呢?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呢?不能說一句生老病死、新陳代謝是自然規律就過去了。

我心中想的是爲什麼奮鬥呢?肯定是無聾、無啞、無殘、無盲、無傻,無病、健康、美麗、長壽。這和我過去的經歷多少有一些關係,我基本上屬於吃飽了撐的,但我的這些目標呢,很多人不理解。

我們有點穿越感,工作中穿越到下一個時代,生活中又回到現在這個時代。所以大家經常來回跑,也有很多不同意見,這些都是來自於穿越感。引領性的發展必然有孤獨性、痛苦性和不理解性,這是必然。

界面新聞:兩個時代的羣體碰撞的時候怎麼解決?

汪建:不用解決啊,大路朝天,總有交匯點。

關於隊友和對手

界面新聞:你如何看待華大和華爲的區別?

汪建:我之前跟任正非聊了4個多小時,有很多共同點,比如人類的進步需要不停的科技探索。

不同點是,我們是從基礎科學,從無人區往下走的,是從基因科技造福人類的角度出發的。他們從應用的角度、市場的角度,最後進入到無人區。中間有一個交匯點,現在我們在交匯點談談他過去的痛苦,談談我過去的孤獨。然後哈哈一笑。

界面新聞:華爲是否會比華大更重視商業?

汪建:我們也重商啊,但是在這個領域,那麼多殘疾人,你是重商還是重什麼?預防疾病這個事情,應該是一個國家的責任。

界面新聞:你如何看待華大跟illumina的專利戰?

汪建::Illumina,我現在叫做ex-girlfriend,叫前女友。我們有過5年的蜜月。

我們提出過是不是成立一個合資公司,這樣有了孩子就不會分手了,要不天天談戀愛不結婚。去年在達沃斯會上,我和他們董事會主席還有一個對話,我們還拍了一張照片。我跟他講,大家共同推動人類社會進步。

實際上這種競爭思想來源於物質不足的工業時代,上一個時代。生命時代的競爭不是惡性的,因爲我們是關係到人類的健康,生老病死,是一種服務性的,不是我做這個東西賺多少錢。

關於過去與未來

界面新聞:過去這麼長時間你有後悔過什麼事情嗎?

汪建:沒有。我們下鄉的時候叫青春無悔,那麼多年我都無悔,這二十年有什麼後悔的,下鄉的時候我當農民,今天把這個山砍掉了種上樹,明天把那個水溝挖寬了修成一個小水庫,在那個生產力水平上,在那個認知上,只能做那個事情,來回折騰,這就是生命嘛。

我們在這個生命過程中,走彎路也好,摔跤也好,始終在往前走,方向沒有變。

界面新聞:你怎麼看癌症治癒的問題?

汪建:肺癌和肝癌,如果小於0.5釐米就能發現並及時治療的話,5年存活率都95%以上了。如果到癌症晚期,那治療太難了,所以,必須要早期預測和預防它。

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觀念,你把看病當做一個產業,還是當作一個服務人類的公共衛生、公共健康、公共安全問題。這個體系建設是一個公共設施和公共基礎能力建設。所以醫療不能作爲產業,它是一個公共事業,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

界面新聞:總結這二十年,您用三個詞語來形容你自己的話,你覺得是哪三個詞?

汪建:願景、使命、堅持。我的願景和我個人是聯合起來的,我希望健康長壽,所以我做的事兒是自私自利的,和我沒關係的不去做,所以這是我的願景,是我的人生觀,是我要堅持的使命。

從我做起,任何宏大的願景都是從我做起的,這是我們和工業時代不一樣的,他們做東西是爲了賣出去,我們是爲了讓自己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