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河火葬場現場直擊!他們在這裡等死…更等待上天堂

馬尼卡尼卡河階上的火葬儀式。圖/柿子文化提供

能夠在馬尼卡尼卡火化,是多麼的幸福啊!多少人不辭勞苦移民到這裡,終其一生不再踏出聖城一步;又有多少人在重病垂危或年老將逝時來到這裡,住進恆河邊的「垂死收容所」,他們都只有一個渴望,就是能在這座有着恆河流過、受着溼婆保護的光明之城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樣的收容所並不進行任何的醫療行爲,駐錫在此的是婆羅門而非醫生,他們每隔幾小時就會發給院民們一些恆河水和神聖的畢爾瓦樹葉,那是這些人們現在唯一需要補充的營養了。他們來到這裡是爲了「死」,而不是爲了「活」!因此空氣中二十四小時都飄揚著稱頌神名的讚歌,讓這些人們不論何時死去,心中都能憶念着神的名字,使他們的天堂之旅更爲順暢。

如果說河岸的小巷弄裡包容着人們的生命,那麼馬尼卡尼卡河階無疑地承載着人們的死亡,在生命的終止處,迎接人們進入極樂天堂,永不再回來。

在瓦拉那西,死亡就是──解脫。

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地方,像瓦拉那西這樣因爲死亡而享有盛名了!

她是所有印度教徒們最渴望死亡的所在,在《往世書讚歌》中,還稱頌它爲「摩訶悉摩娑那」,意爲「偉大的火葬場」,因爲溼婆將在世界末日的時候,在這個地方以無比的烈焰將整個宇宙吞噬毀滅,回覆到一片空無的境界。

據說在很久以前,迦屍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火葬場,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進行火化儀式,因爲這是溼婆居住的城市,而在讚歌經典中,溼婆就住在火葬場裡,挑戰一般人們認爲火葬場污穢不祥的概念,破除人們對吉凶、善惡、高低、美醜的執着分別。現在雖然隨處火化的習俗已不再,可是座落在城市中的馬尼卡尼卡和哈里須錢德勒兩座河階上,依舊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進行赤裸裸的火化場面,讓每一個走過的旅人都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那是又想偷瞄一眼又想假裝不在意的複雜心情。

事實上,不用走到火葬場,馬尼卡尼卡後頭的小巷弄中,已經充滿了濃濃的葬禮氣息,幾間昏暗的小店舖子,賣着檀香粉、檀木碎片、香乳、花環、銅壺和圓陶罐等喪葬用品,舖子前後左右的路邊,堆積着比屋子還高的粗樹幹。唉!要毀滅多少森林才能堆起這麼壯觀的柴堆呢?近幾年印度政府爲了荒野保育,拚命宣導電力火化,可是人們根本不理會!如果沒有冒火的柴堆,如果沒有濃濃的青煙,他們就不能確定親人們是否真的進了天堂。

木幹堆前面站着幾座巨大的秤子,三兩工人翹着腿坐在鋸馬上,脖子上掛着毛巾,一手捏着菸捲,一手拎着小小的奶茶杯,正悠閒地聊着天。他們是販賣或搬運火葬柴薪的木工,沒有一個會說英語。這也難怪,因爲在種姓社會中,處理喪葬事務的是稱爲「冬姆」(Dom)的迦提團體,由於人們認爲喪葬是極爲不祥污穢的工作,冬姆也就被歸類爲極低下的賤民階級,這樣的人們是沒有機會受什麼教育的,可是在計算燃柴、堆架葬火、控制火勢的專業領域裡,沒有人比得上他們。

一個老闆似的大肚子男人帶着一個穿了白袍的光頭男子走來,嘰哩咕嚕說着什麼,只見這些工人翻下身來,扛起一根粗木幹放在秤子上。老闆告訴我們普通的木頭一公斤要二塊半盧比,上等的要五盧比,最好的是檀香木,一公斤要七十元,可是現在政府嚴格控管檀香的砍伐,因此這裡是看不到檀香的。要將一具屍體焚燒殆盡,大約需要二百八十到三百六十公斤的木頭,加上工錢什麼的,光是木材就要花個一、二千元。

火葬場的木頭工人。他們面前巨大的秤是秤量木頭、計算費用的工具。圖/柿子文化提供

秤足了重量,算好了價錢,工人們把碩大沉重的木幹扛在肩上,走到河邊火葬場中央,那兒有另一羣劈木工,正在一堆堆的葬火間,滴着亮晃晃的汗珠,奮力揮動斧頭,把腰圍粗的木材劈成手臂般細。劈木頭是很費力的工作,只有滿十八歲以上的男性才能擔任,我們和眼前一個正揮汗工作的劈木「老者」巴布(Barbu)聊上了話,他有七個女兒、一個兒子,做木工已經十年,現在三十五歲。

有沒有搞錯啊?他看來至少有五十歲了,我們以爲是語言上的溝通有誤,可是維卡希問了兩三次,答案都是一樣,這便使我們爲他難過了起來。這樣辛苦的工作,一天也不過一百盧比,而青春、體力與生命就在不斷地扭腰揮斧間,無情地流逝了。

問巴布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他咧嘴笑了起來,「只要女兒能順利嫁出去就行了!」

毫不令人意外的答案!這些勞力階級的人們總是有着許多小孩子,爲了把孩子撫養長大,他們努力地工作着,等到孩子大了,又要爲籌措女兒的鉅額嫁妝繼續拚命,無窮的生活壓力提煉出對解脫的永恆渴望。窄小巷子中四處林立、香火鼎盛的大小神廟,就是這渴望的具體展現。每一座神廟都有自己的傳說,誇耀自己的無上大能。神像前的每一朵鮮花都是一個無奈的願望,祈願不一定會實現,但能給人活下去的希望,雖然,那也僅只是希望罷了!

一邊呼喊神名、一邊通過小巷的送葬隊伍。圖/柿子文化提供

恆河上吹來陣陣帶着印度味的涼風,混合了溼氣、油炸咖哩、捲菸、焚燒木頭以及屍體的特別氣味,把葬火的濃濃煙塵高高捲上灰色的天空。

印度的火葬儀式稱爲Antyeshti,意思是「最後的獻祭」,也就是說,火葬事實上是一場向神奉獻的火供祭儀,只是,要供入火中獻給神明的,是亡者的身體。因此,當家中有人過世時,身爲長子的人就得以準備祭神供品的虔敬心情,以恆河水清洗亡者的遺體,並塗抹上香油,然後以布帛包裹屍身,男性和寡婦用白布,女性則用紅布──紅色代表喜氣,因爲妻子比丈夫早逝表示她將不會成爲寡婦,因此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裹了布的遺體放在竹擔架上,覆以黃色、紅色和金色的彩布,最後佈置上花環,由包括長子在內的四位親人擡着,邊唱歌邊來到河邊。

每一個在呼喝聲中來到這兒的遺體,都得先浸在恆河水中,做最後一次的洗罪淨身,然後排隊等待場地,而長子就趁這個空檔去剃除鬚髮。馬尼卡尼卡後頭的小巷弄中站着一排忙碌的理髮師,身旁散聚着許多剛剃了頭的人們,一位理髮師俐落地將一個年輕人的一頭濃髮刮爲光禿禿的青皮,只留下後腦勺正中央一小撮,「用來接收宇宙能量!」他熱心地爲我們解釋着。喪家剃髮後換上白衣,買好木頭,由專管葬火的冬姆們架好柴堆,家屬們就將屍體上的裹布拆掉,只留最後一層紅布或白布,等待最後的點火儀式。

維卡希指着火葬場正後方一間被葬火薰得發黑的神廟說:「看到沒有?那兒有一堆聖火,從宇宙創始之初、迦屍誕生之時就已存在,由冬姆們看管着,已經燃燒了不知多久,從來不曾熄滅。」長子會到那兒奉獻個五十盧比,然後用長長的吉祥草枝取來火苗。有些人會從自己家中帶來火種,可是大部分的人還是會使用這間神廟中的聖火。

一個喪家男子拿着點燃的吉祥草走出神廟,他的親人已經躺在柴堆上準備上路了。男子遵循古禮,以反時鐘方向繞行死者五圈,然後從腳部點燃葬火,送亡者回到天堂。

「反時鐘是表示亡者的生命已回到初始狀態,而五圈則是因爲身體是由地、水、火、風、氣五大元素合成的。」

維卡希說,他的祖父前兩年纔去世,因此對喪葬風俗記憶猶新。

接下來就是火神阿耆尼的工作了!

焚燒一具屍體大約需要二到三個半小時,我們坐在階梯上,透過隨風飄揚的灰燼煙塵以及因高溫而扭曲的氣流,看着那一堆堆冒着烈焰的柴火。剛點燃的柴堆上,躺着輪廓清晰、包了白布的屍身,親人們爲了讓火勢順利竄升,不停向屍身潑撒檀香粉與香乳油膏。

烈火先是吞噬掉包布,露出亡者的四肢,但見手臂和腿漸漸化爲焦炭,只剩手掌和雙腳孤獨地掛在柴堆邊,因高溫燻烤而呈現不可思議的扭曲。忙碌的火場工人穿梭在葬火堆間,以兩根長竹棍做爲火箝,俐落靈巧地翻動着葬火。

當某個柴堆上的身軀被大火吞噬到只餘體積最大的胸骨和頭顱時,管理葬火的人便以那兩根長竹棍夾起屍身,先「丟」到一旁,然後將火堆打散,把燃燒旺盛的柴火和尚未燃燒的木頭交錯堆疊,再夾起屍身翻個面「丟」入火堆之中。只聽得「啪!」的一聲,管火人的竹棒重重打在亡者身上,把肋骨打扁摺疊,塞在火勢最旺的地方,上頭再堆積柴火,確保屍身燃燒完全。那位管火者一會兒打打屍骨,一會兒戳戳頭顱,顯出很專業的樣子,可是,看着那屍身被這麼俐落地丟來甩去、戳戳打打,卻使人感到一陣一陣的難受。

唉!可是更難受的還在後頭,當死者的身軀逐漸從一個龐然大物變成一塊小黑炭時,管火人就會將死者的頭顱挑出來,進行一個簡單的儀式!「鏗!」的一聲彷彿脆瓦般,他用撥弄火堆的竹棍敲碎了頭蓋骨,據說這樣就將死者的靈魂從身體中釋放出來了。

最後,冬姆們將這些遺骨從一堆餘燼裡頭挑出來,讓家屬做最後的確認與告別後,就連同木柴遠遠地拋入恆河中,然後長子用圓形的紅陶罐到河邊裝滿恆河水,倒在餘燼上,連續四次,最後一次將陶罐連同聖水一起砸在灰燼上,這就表示生者和死者的關係完全結束,再也沒有掛念了。

《印度謎城》。圖/柿子文化提供

火葬結束後,全家人就到其他的河階沐浴,洗淨葬禮的不祥染污。之後的十天,長子必須獨居,不讓任何人碰觸他的身子,並且每天早上帶着香乳、穀物和鮮花等供品到恆河中沐浴獻祭。到了第十二天,人們會在河邊舉行祭祀,準備餐食,先供養牛、再供養婆羅門,最後全家人聚餐。印度人們相信,人死後得走一段路才能到達下一階段的生命起點,而每一天的祭祀就是指引亡者陰間的路途,等到十二天的過程完成後,就表示亡者已平安到達,或是已完全和大梵合而爲一,生者也就能夠安心了。

(本文摘錄自《印度謎城》,柿子文化出版,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