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片狂破海外紀錄,文化輸出都是“數據造假”?網友:小家子氣

這個話題好像該聊了。

Sir寫過的ReelShort,將國產霸總套上美劇外殼,收割海外市場,讓我們看到土味的纔是世界的。

劉慈欣《三體》版權賣到海外,上線網飛後多個地區熱播第一,英文版《三體》圖書順勢登陸亞馬遜科幻榜首。

賈玲曬出與吳彥祖的合照。

原來是《你好,李煥英》版權被索尼買下,即將改編成美版,賈玲此行就是到索尼現場指導《李煥英》的拍攝。‍‍

這三件事,好像沒啥關聯。‍‍‍‍

但仔細想想,這是不是都算:

影視出海。

不管是什麼形式,短劇也好,改編也好。

還有個更直接的:

國產片登上海外大銀幕的。

《封神》《飛馳人生2》《紅毯先生》在過年期間上映,打造海外版春節檔;《第二十條》《深海》《熱辣滾燙》自2月中下旬也陸續海外上映。

這個話題也該聊聊了。

國人對此總是無比期待,又十分敏感,今天反覆被提及的:

文化輸出。‍‍

也許不用說得這麼的嚴肅。

就是:

我們希望向世界講述什麼樣的故事。

我們希望別人怎麼看待我們。

以及,這條路我們究竟走了多遠。

01

喜報頻頻傳來。

《飛馳人生2》在美加澳新拿下2024春節檔華語電影票房冠軍,據說加拿大電影院的門口過道都擠滿了人。

《封神》覆蓋全法140家影院,放映近500場,僅僅上映兩天,單日票房暫居歐洲之首‍‍‍‍‍‍‍,打破疫情以來巴黎最著名獨立影院之一Max Linder早場上映記錄‍‍‍‍。

同在法國上映的《深海》,打破了中國動畫電影在法國放映場次紀錄,觀影人次超過15萬,刷新了法國近三年華語電影最高記錄。

《第二十條》海外上映首周,總票房登頂全球週末票房冠軍;《熱辣滾燙》衝進北美票房熱榜,在200塊銀幕上收穫了84萬美元的票房。

“冠軍”“登頂”“破紀錄”等字眼、飆升的票房數據和紅火喜慶的戰報疊加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象:

妥妥一波中國文化輸出,給外國人一點小震撼。

震撼到了嗎?

但是冷靜分析,又並沒有期望中的那樣一片大好。

數據能夠說話。

在IMDb上,有3700人給《封神》打出6.8分,1800人給《深海》打出6.8分,1500人給《熱辣滾燙》打出6.9分。

給《飛馳人生2》(7.2分)、《第二十條》(6.9分)打分的人數分別爲510人和399人。

由此你可以看到,電影實際上輻射到的海外影迷有多少。

此外,曖昧不明的問題是,進入電影院觀看國產片的海外觀衆,有多少是華人和留學生,有多少是真正的外國人?

目前除了《封神》,其他出海國產片都沒有明確的官方數據統計。

根據往年的相關信息,我們可以推論出蛛絲馬跡。

無論是2018年的學術論文《2003-2017年:中國電影的海外商業發行》,還是2022年年底的《中國電影報》報道,亦或是去年10月《環球時報》對中影集團的訪談。

它們都明確指出國產片出海的主要受衆,就是當地華人。

在這樣的情形下,或許還談不上真正的文化輸出。

更像是“銀幕輸出”:

把國產大銀幕,搬運到海外華人面前,方便他們看到國產片。

在熱熱鬧鬧的國產劇出海中,同樣如此。

《琅琊榜》,所謂的“拿下韓國當月收視冠軍”。

實際上是拿下了韓國某臺的當月冠軍,中華TV,一個專門供給當地華人付費觀看的電視臺。

這就成爲了國內網絡的“中國電視劇正帶動韓國‘漢流’”。

文化出海,走出去容易。

可留得下、打得響,很難。

02

怎麼纔算是成功且有效的文化輸出?

票房?熱搜?話題度?點擊量?都不好說。

Sir倒有一個樸素的標準:

有沒有在異域大衆的心中形成名片、留下記憶。

三月初,一個外國老頭刷屏了。

因病去世的鳥山明,他的《七龍珠》《阿拉蕾》陪伴無數80後、90後走過童年,全球粉絲舉行紀念活動。

哪怕是沒有看過鳥山明的動畫,也會兜兜轉轉在港片中看到鳥山明的痕跡。

龜派氣功,助力唐伯虎抱得美人歸。

超級撒亞人髮型,吳君如扮過,張衛健也扮過。

四月,另一個外國老頭的電影要上映,大家奔走歡呼:終於能看了。

宮崎駿的“封山之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還有重映的《哈爾的移動城堡》)。

以及躲在角落裡的童年IP新續作《數碼寶貝02》,儘管知道換了新人登場,還是會爲一閃而過的老面孔忍不住貢獻電影票。

而他們還不過是80、90後童年記憶裡的幾顆明珠,若是細數起來,還有一大堆。

動漫、二次元,成爲了日本流行文化遞向中國觀衆(乃至於世界觀衆)的一張響噹噹的名片。

韓國也向世界觀衆派名片,甚至有了一個海內外公認的專有詞彙,“韓流”。

K-pop偶像文化,在年輕羣體中掀起“粉絲文化”。

韓國偶像劇,總有一部戳中你的“戀愛腦”。

韓國電影,則走大膽、敢拍、刺激、大尺度路線。

連泰國影視劇也給中國觀衆留下過印象深刻的文化名片,“尖叫雞”,或者讓別人成爲“尖叫雞”。

國產影視也有過這樣的文化名片。

先且不說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等人的功夫名片,也不說張藝謀、陳凱歌、李安那一代的中國電影名片。

就說Sir在春節期間看到的一個新聞,#臺灣過年馬拉松式連播甄嬛傳#。

如果說別的影視劇,都是出去“賺吆喝”。

而《甄嬛傳》,是實火。

《甄嬛傳》在臺娛是個意味深長的文化符號。

在《甄嬛傳》播出前,臺偶在兩岸風光無限;在《甄嬛傳》播出後,內地古裝劇進入臺灣觀衆以及演員的視域。

臺偶演員如明道、陳喬恩等紛紛前往內地拍片,造成臺娛人才外流;內地古裝劇集持續輸出,2015年《武媚娘傳奇》成爲臺灣年度收視冠軍。

毫不誇張地說,《甄嬛傳》讓臺娛第一次看到內地影視獨有的發展潛力:權力與愛情交織的古裝劇。

而大陸電視劇的投資和製作體量,更是臺灣影視劇不敢想象的。

這場兩岸交流也像是國產影視出海的縮影:

叩響另一扇大門的總是古裝系列。

就如網飛最早以收費形式播出的國產劇,正是《甄嬛傳》。

國產影視劇出海一個重要的方向就是東南亞。

而東南亞觀衆最喜歡華語劇,也正是古偶。

△ 泰國視頻平臺 MONOMAX最受歡迎國劇前三名

2019年《延禧攻略》的爽劇模式火遍全球,谷歌電視劇熱搜榜第一,隨之而來的,是最嚴限古令。

古裝劇來不及生長、探索、開拓,就已經早衰了,只能淪爲現偶邏輯中甜寵虐戀的外衣,缺失了中式宏大史觀與宿命觀的文化內涵。

△ 《金枝欲孽》《甄嬛傳》《步步驚心》

可是一張張成功且有效的文化名片背後,需要文化輸出國在上游、中游和下游的齊心協力。

上游,是行之有效的政策支持。

韓國電影崛起的起點,正是自千禧年第二次修訂電影振興法之後。

這一次修訂中的重要一條,奠定了“韓國電影敢拍”的主基調:

廢除審查制,轉爲分級制。

中游,是本土影視行業產出佳作。

香港影視的“盡皆過火,盡是癲狂”,是進入創作的每一方都敬業,全心投入。

年初《繁花》播出,王家衛成爲了“整頓內娛的大魔王”。

辛芷蕾光殺青就殺了4次,董勇一個鏡頭拍了30條,遊本昌老爺子都比進劇組前消瘦了不少。

可這對於香港演員來說,習以爲常。

梁朝偉拍《花樣年華》,爲了一場戲吃26碗餛飩;張學友的一個表情演了60多遍,最後只得到一句“算了”。

即便是林青霞、張曼玉,也要實打實地經歷摔打。

這也造就了香港電影在文化輸出中獨佔鰲頭的局面。

《請回答1988》裡,開場就是大家一起看《英雄本色2》。

德善的兩個閨蜜,被稱作“張曼玉”和“王祖賢”。

到了今天呢?

是韓國電影走到了世界舞臺上,並且能充滿底氣地說:是本土好作品被世界看見了。

是的,這兩年國產影視不乏爆款、佳作。

只是在癲劇橫行、市場片荒的當下,我們還有沒有底氣相信,國產佳作不是曇花一現,而是源源不斷、生生不息呢?

而文化出海的下游,還需要允許“被冒犯”的、擁抱真正的現實世界的觀衆。

在韓影《共同警備區》中,有一個細節。

“餅叔”宋康昊飾演的朝鮮軍人,正享受着一款韓國產的巧克力餅。

韓國士兵李秀赫(李秉憲 飾)看到了,問他:

或許你想要脫北嗎?

宋康昊一聽,立馬吐出還沒嚥下的巧克力餅。

但過了半晌,饞蟲“打敗了”民族大義,他又把沾滿口水的巧克力餅塞口嘴裡:

我們的共和國

以後會產出朝鮮半島最好的甜食

而在這之前

我就吃吃這樣的巧克力餅吧

表面上。

這是在諷刺朝鮮人,明明物資匱乏,卻還嘴硬的脆弱的自尊。

事實上。

導演樸贊鬱誰都不站。

“我這部片子,其實是想敲打一下韓國人那種過度的民族主義傾向的。”

這就是耐人尋味的地方:

當文化輸出遇上民族主義,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03

劉慈欣在《三體》中提出一個整個宇宙社會學運行的終極法則,黑暗森林法則。

不同文明之間,彼此攻訐,你死我活,不遺餘力清除他者,不擇手段捍衛自我的一切。

但今天行之有效的文化輸出,與這個讓許多人深信不疑的理論恰好相反。

那些傳播力最強的文化,往往不是在展示自身的強大,而是滿足對方。

就比如說,K-pop和韓國女團。

大家看它是爲了接收韓國文化嗎?

反正對於Sir這樣的俗人來說,我關心的只是賞心悅目。

再說前不久去世的鳥山明,他的漫畫難道是在傳播日本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嗎?‍‍‍‍‍

《七龍珠》裡,孫悟空、天津飯、餃子說起來都是中國元素。

全球的粉絲根本分不清“純正的日本文化”是什麼,他們只是被精彩的漫畫吸引罷了。

所以,“文化輸出”這個詞給了我們一種誤導性:

好像必須要宣揚正統的文化,純正的思想。

否則就不算是成功的輸出。

Sir想起一件事。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張藝謀用一場宏大的視覺盛宴,征服了世界觀衆,傳遞出獨特的中國魅力:

活字印刷術、中國畫、崑曲文化……

不可否認張藝謀成功完成了他的任務。

但後來一件事,讓他反思。

在北京奧運會閉幕式之後,還有“倫敦8分鐘”——那是給下一屆2012年奧運會的舉辦城市倫敦提前亮相。‍‍‍‍‍

在那個舞臺上。

貝克·漢姆登場了,有倫敦的紅色雙層大巴,有非裔和印度裔族羣,有流行音樂。

讓張藝謀感嘆:

人家怎麼一個傳統的東西都沒有啊。‍‍‍‍‍‍‍‍

沒有我們最熟知的英國曆史符號:大本鐘、白金漢宮、莎士比亞、圓桌騎士、蘋果樹下的牛頓、率先開始的工業革命……

原來現代的、雜糅的、並不“高大上”的文化,也可以代表倫敦。

他們絲毫不介意把這樣的文化輸出到世界去。

而今天,我們一邊要求輸出。

卻又始終認爲,“純正”比輸出更重要。

一個最具中國味道的好萊塢大IP,功夫+熊貓,2008年上映時在中美都廣受歡迎。

今天許多人在哀嘆:

“可憐我們的中國文化……又被娛樂消費了……”

第一部採用全亞裔演員的好萊塢電影《喜福會》,改編自華人譚恩美自傳體式小說。

她以自身經歷與家庭感受展現第一代和第二代華人移民之間的新舊交替、文化衝突、走向理解,卻被人嗤之以鼻:

“不懂中國文化就不要亂拍。”

“跪着拍電影。”

乃至於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基於國族文化立場上的挑刺與吐槽便聞風起舞。

劉玉玲宣佈《美生中國人》開拍後,網友的一致反應是:

“別毀神話就行。”

“誰在乎,都是拍給abc的。”

連國產IP出海都成爲了民族情緒的敏感肌。

《人世間》官宣被Disney+買下播放權,網上最多的聲音不是祝賀,而是指責迪士尼不安好心,想看中國又破又舊:

網飛版《三體》播出後,它在國內輿論場上的遭遇,更是與書中的黑暗森林法則形成閉環:

一些觀衆對它的駐足投目都是爲了審判,審判他者的觀念、視角與文化傳統有沒有按照我方的規矩來行進。

最後斬釘截鐵:

“美國偷了中國人的故事。”

“網飛就是不懂中國文化。”

文化出海又成爲了一次審視、挑刺與爭吵。

可作者劉慈欣在採訪中都會納悶:

這真的只是一箇中國故事嗎?我想講的是一個關於全人類的故事哇。

△ 劉慈欣接受《衛報》的採訪

或許許多人堅持認爲,網飛版《三體》魔改、性轉、“政治正確”、替換爲美式價值觀後,已經背離了他們心中的原著。

這隻能算一部美劇。

和中國的文化沒有半毛錢關係了。

可問題是,有哪一種文化傳播到其他國家,還能(需要)保持完全的純正呢?‍‍‍‍‍‍‍‍‍‍‍‍‍

你在街上吃到的日本壽司,也許並不正宗;肯德基也會推出螺螄粉等中國菜;國產片裡頻頻出現的泰國,是否又完全反映了真實的泰國?

還有讓人啼笑皆非的。

去年萬聖節,年輕人發揮幽默和自嘲精神,在街頭上演了一場大型cosplay。

有冒牌向太,有神形兼備的“這英”,還有cos乙方和三胎的。‍‍‍‍‍‍‍

既沒有萬聖節最典型的符號南瓜燈,也沒有trick or treat。

這完全是一場以萬聖節的名義,年輕人自發的狂歡節。

可是結果呢?

反對的聲音始終在說:

這是“文化入侵”。

這就是最讓人哭笑不得的不等式:

不正統的萬聖節依然是萬聖節。

但不正統的中國文化就不再是中國文化了。

被中國人的挪用的萬聖節,依然是一種入侵。

但被好萊塢改編過的中國IP,就一點也不算輸出。

文化只要傳播,就一定會有轉譯,有偏差,有融合。

過分追求“純正”的人,事實上也是在拒絕交流。

而一種文化能輻射到全世界,未必是因爲自身的獨特性,而是普遍性。‍‍‍‍

就說這幾年讓老牌好萊塢也刮目相看的韓國電影。‍‍‍‍‍‍

2020年《寄生蟲》獲奧斯卡最佳影片。

你從中看到的只是韓國社會嗎?

《寄生蟲》所要展示的,不是“原來有個國家是這樣的”,而是在社會結構性問題下,人原來只能活成寄生蟲。

這是關涉到全人類的社會發展困局。

爆火的《魷魚遊戲》,也揭露了韓國經濟下行、階級分化、社會不公等問題。

但這些問題,也是全球觀衆的痛點。

發現了嗎?

真正能走到異域觀衆眼前、爆火全球的故事,絕對不僅是講了某一民族、某一國家的故事。

而是挖掘出某一民族、某一國家中的人類文化公約數,才能擊中更多異文化觀衆的心巴。

或許我們也可以回頭重溫,當年被批爲“傷害民族感情”的陳沖,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說的話。

1988年,《末代皇帝》橫掃九項奧斯卡,尊龍和陳沖一起登上奧斯卡頒獎臺。

這是華人演員在好萊塢這個名利場上前所未有的高光時刻。

尊龍跟陳沖你一言我一語,描繪着一個未來的烏托邦:我認爲《末代皇帝》不應該被歸類成“中國電影”。

這個世界還是那麼大。

通往世界的路也還是那麼遠。

我們的文化能走到哪裡,其實也在於,我們的心能開放到哪裡。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桀驁不馴八寶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