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芙蓉(上)

芙蓉(上)。(圖/甘和慄路)

我有幾方好芙蓉,有兩顆是當年跑去福州,像愛麗絲夢遊記,亂跑去一處(後來才知那就在東南拍賣的樓下)感覺比較高級的壽山石小鋪聚集的商場(比後兩天我自己亂打車跑去的特藝城規模小許多,但感覺是高價品之區),故小店裡的裝潢、擺設在櫥窗之石章的典雅、焚香、整個空間的氣氛都讓你知道來這逛的都是已在品石之溪河,篩選過比較講究、因爲所迷之對象價位拉高、自然褪去浮躁之氣的買客。

我任鑽進其中一間小店,胖胖而貴氣的老闆娘,有些詫異判不定我的來頭:很像外賣小哥,不,大叔,但口音她這種福州做壽山石生意的,一聽就知道是臺灣人,且我雖長得像鍾馗,但說話的口氣究竟是文人,較溫柔禮貌,於是──後來我才知這位太太叫黃水枝,她和她先生是福州這邊壽石圈都知道,專做高端結晶芙蓉的,等於是芙蓉石的香奈兒。

後來我去上她的一個微拍羣,上拍的物件多有林雲曦、何光速、邱雁芳、陳武這些年輕名家的小品,但都是結晶芙蓉俏色借形、美不可再美的精品,而最終一定是一尊豔色、冰雪、晨曦或夕陽之彩光拖曳,程由軍雕的彌勒結晶芙蓉小擺件,那真是以能切出那樣大小、如此完美、晶瑩潔膩的芙蓉,不論純白、黃白如冰霰交融、紅白、紅黃或三色,都真的是奢侈的美啊……

我在萬石夢境之城的一角落,浪滾桃花

我看上一條就像根熱狗腸的凝白芙蓉、但頂端暈開一截如老時光夜晚黃燈泡發出的一汪黃。非常美。我被迷住了,一問價,竟要二十萬臺幣!那其實也就是一根(當然老土如我,也知如此精光瀲豔之芙蓉,那夾在巖沙與之互生之「老虎屎」中,這樣寬幅,絕對是萬難之難。)但這確實超出我平日習慣的價格重力。我當時偷揣着一筆瞞着老婆的意外版稅,也就十二萬臺幣左右,而這只是我來到福州的第一天,之後還有兩天要四處去探險的不同地攤啊、小商鋪啊。但那截「玉佛指」真的太美了,於是我又拿出那水磨殺價功夫,她聽我說十萬,簡直像我在二人獨處時說了什麼輕薄的赤裸的話,臉頰飛紅,兩眼圓瞪說不可能那比他們收的原材料價還低。我都忘了我說出怎樣如敦煌石窟壁畫,佛說法時,諸天菩薩皆大放光焰,天上飛天鮮衣怒冠、漫灑香花、天龍八部也騰雲駕霧,大家全聽得目瞪口呆。

說實話,我沒變成昆德拉小說中那種浪子、把妹聖手,真是可惜了。沒想到是在殺價買心愛的壽山石上,被逼出自己不知的才華。總之我在他人之城,萬石夢境之城的一角落,大滾花屁,所謂浪滾桃花,說得這身後都是隨便百萬級絕美芙蓉的「芙蓉教母」嗎?簡直像這枚芙蓉不讓我帶回臺灣,壽山石文化之根就斷在她這一時小家子氣。真的,她一定是射手座,再不就是獅子座,現在雖然富態些,年輕時一定是個甜美姑娘。最後是她老公去外賣收貨(我亂看一塑膠袋拿出一坨坨報紙包的,應是去石農那拿芙蓉料子?),加入討論,被我一陣周星馳電影《大話西遊》中那唐三藏的神叨給繞暈了,低聲跟他老婆用福州話說,算了,讓給他了。之後還半賣帶送另一隻也是那樣的脂白膩潤之芙蓉,只是頭有點歪岔,且把端不是那潔淨光暈之黃,而是一截蠟燭紅,其實也超美,但這回我講價都沒講,三千人民幣(老闆揮手那個自暴自棄,算了,當送你)。

朋友看至此定覺得我一定還是被削了。不,這正是我這篇想來聊聊,芙蓉,她的極品之可遇不可求。當時我算剛入門,回家後當然不敢給妻兒看到,這根超過我自己想像竟有膽子買下,我寫了密麻小字的紙條,記錄這方石在福州那家店買下,原價二十萬,爲傳家寶也。然後藏進書櫃最深處。

只有芙蓉石纔有的美的夢幻迷離色境

這樣六年過去,這之間我沒停下在淘寶,或我偶也有推門闖進友生昌,或建國玉市旁的壽山石專賣店,或和平東路師大斜對面蕙風堂旁的老筆墨莊,買過不同方的芙蓉。價位從一萬到四萬之間,青芙蓉、白芙蓉、黃芙蓉、桃花凍芙蓉、夾板芙蓉章,甚至紫芙蓉都買過。貔貅把手件、獸鈕小章,裸女出浴北背面、陶淵明愛菊之小人偶雕、小馬把手件,或就是薄薄一方素章,都買過。我還跟不同家石商買過那種小原石,一百克以內的小芙蓉原石,凝白膩潤的,所謂紅花凍的,醉芙蓉,或有出礦那小小一片剔去夾嵌砂岩,有點乳酪狀,應是當標本石的,對我這都非常美,裝小錦盒隨手送初見之年輕人,我自己覺得是靈光且有情的贈物。

我也真的收過幾方非常好的芙蓉原石,是跟我之後將寫到的一位「飛沙找石」老大哥買的,但應距我前面說去福州,又隔了四年吧,可以感到壽山石市場更冷,且這位老哥是專跑壽山山上跟石農收好石頭的,算是源頭老人,幫店家或雕刻石覓好石頭的「老靈魂」(也就是完全不能理解,老撾跟壽山石真的好料,差太多了,不知福州大家在瞎折騰什麼?)。所以價格上必然比那位胖太太的高級鋪子賣出的便宜。也是大約一顆真的絕美,但是一顆極白之卵,中央一盪漾紅暈,非常美!但也就一方四五萬,且沒有那樣「一截粗玉指」之形的。另有一方已磨光的矮素方章,整個蠟燭紅透,我之後再來寫它們。

這是說我已經過一段算是也「有一定閱歷、上手、感悟,芙蓉那個,我總聽不懂那些福州老玩石者在說「山頂芙蓉」比「半山芙蓉」老性、結、質地優好幾個樓層,「老性芙蓉」和「結晶芙蓉」那個差異是什麼?說真的,只要不是掉下去那種乾乾灰灰的像鷓鴣或褪色乾粉刷的差石,一般兩萬元以內的一枚磨光後的芙蓉,不論一方二點七印面的獸鈕章,或手把件,我都覺得非常美、非常「芙蓉」啊。

那清麗、沉穩、拂之若有痕、凝膩,不論是《觀石錄》中說的「潔如梁園之雪」、「黃如蒸慄,伏頂有硃砂,茜然沁骨」,「如美人肌膚,方寸中含落花者」,「渾脫高貴,若象牙,不辨爲石」,「皎然如梨花薄初日」,更傳神的如「白玉膚裡,微有慄起,大似趙妃雪夜待人時」,或如《後觀石錄》說,「羊脂:玉質溫潤、瑩潔無類、如薄酥割肪,膏內方凝,而膩已外達。」「肉紅。本羊脂玉,而略翳紅影於其間,望之醃罩熒熒,如時世宮妝,預施胭脂於頰,而尚以胡粉彷彿。」

我想說,有的,都有的,那種感覺的月光曲,靜謐、牛奶之泉淹浸而下,那個雨絲覆面,感覺她的涓細薄色,用手一拂,接下又是一片紛紛「只有芙蓉石纔有的美」罩面,像她以她那麼潔淨,但又貼心可人的靈魂,洗滌我淪肌浹髓的塵污,真的,那些兩萬元的白芙蓉、醉芙蓉、紅花芙蓉、青芙蓉、夾板芙蓉、白裡透紅還蜜釀楊梅的芙蓉小章,都曾給我那麼私密,就算是高兆、毛奇齡生前,能握見我這些芙蓉,真的就是他們筆下的夢幻迷離色境啊。

自成一個後宮三千粉黛的芙蓉體系

但我此刻,在這樣的「和芙蓉之美盈握、貼膚之親、啊傳說中妳的美豔原來就是這般感覺啊、難怪有些壽山石資深玩家,後來獨鍾情、癡心於芙蓉石啊」,這樣的時光之境地,從書櫃深處拿出我幾年前去福州買的那截「玉佛指」,這真的衝擊到我的「芙蓉之凝膩美豔潔淨」,不可思議的「原來花之各有嬌豔,竟還有花魁?」這以我的「玩壽山石要文人散仙之器,莫爲其爲富人商賈炒高之天價所困所役」之初衷;但請識者莫笑我,在我手中竟真的發生了,當年那隻我無知從那間出身高貴的頂尖結晶芙蓉之店,二十萬攔腰殺價,且店主夫妻相讓時一臉悲愴,竟在這沒停止耽於「芙蓉石之美的潺潺溪流」的我,一種像整天喝一般美酒的醉鬼,某次咦、啊?在某個孤立之境,某個桌邊,喝到一盅此生絕遇的無法形容其醇郁其往最深處垂墜的濃蜜蠟,我內心有一種深切的悲哀。

自古皆然,當一個極致審美形成,有其迴旋而上之高塔階梯,必然會形成金字塔頂端,老石農口中相傳的,神之又神的譬如當年「將軍洞」,或後來結晶芙蓉中的上品者,是真的。他們摸過無數芙蓉石,出礦、被揀挑走最極品者,這種比較後的品秩,神品、上品、中品,在同樣的芙蓉之美,原來在那麼幽微、可能還是隻有有錢藏家能大自由觸及的。我只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多年後才撲面感到當初超好運,超出我買石價位區間,而那間芙蓉石香奈兒店的老闆老闆娘,一個恍神,走寶給我這異鄉人。

也就是說,芙蓉比起其他品類壽山石,其實獨立有其自身的,在凝膩、羊脂的獨一分「石後」統攝之審美感覺,自成一個後宮三千粉黛的芙蓉體系。可以像最好的葡萄酒,在最窄的某個審美頂尖,可能價格拉高十倍,某一年分的某支窖藏,不,其他年分其他酒窖的那些也並不便宜的,也非常好喝、高級。但若你有幸喝一口那或只有富人可以開瓶之多兩個零的……

當年吳大澂爲求一方白芙蓉印材,不惜花費十五兩紋銀購之(這方印如今存於上海博物館,即赫赫有名的「十六金符齋」印)。

自古皆然。那些芙蓉石老玩家,眼神被某種薄光夢幻罩着,說不論老將軍洞,後來我們這輩人那麼有福又開採之新將軍洞,那個「緊結、細密,相當油潤,白處在視覺上有時猶如奶類凝固的奶皮一般」,這個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逛過一個非常沉靜有品氣的線上店家,擺着都是將軍洞白芙蓉小章,或徐丹薄意雕的蘭草,或一些雕成古獸鈕雕的結晶芙蓉紅黃流離的章,數量寥寥,價位皆頗高,感覺是店主自己沉靜在玩,很難引起買之衝動。我有個感慨,我迷上壽山石,這樣像野蠻人,意興遄飛,遊園驚夢,瞞着妻兒,胡亂偷買,這是莫大福分。

也算用這幾年,以文人的拮据收入,可以玩杜陵玩個酣暢,也收了幾方好水洞桃花、好坑頭、好芙蓉。也因爲恰遇「老撾之亂」,無涉福州大石商、大藏家之痛,我們這樣的窮迷石人也可以過一把老撾南部晶凍體人家那麼美的癮,這兩年也在鹹魚,萬中瀏覽、應是中年愛石者遇這樣大冰河,各自紛紛出來賣「二十年藏石」變現甩賣。

我因已無前兩年浮躁氣,在這種塔達尼大混亂場景但在這種平臺本就無收藏之慾,反而在撩亂波瀾中,有幸結識一位文氣的真愛石者,從他那像補課、又像替他收養他二十年來也是窮真愛石人,自己收的幾顆極晶瑩、金黃帶細泡沫紋的大山通、一粒美豔絕倫可是就是小的枇杷黃芙蓉、幾粒絕美的高山晶(真是天地靈造、透明玻璃鵪鶉蛋)、小的三彩雞母窩凍雕章,甚至一顆拇指與食指圈起恰那大小的薄扁荔枝凍,那個膠冰難以言說的流光,我也略能接受所謂壽山荔枝大章一根狂漲到百萬人民幣的瘋狂、或是切小章但可見他收藏石之品味的美麗杜陵光面紅橘黃金紫流水紋,或馬背杜陵同樣光豔難掩的小鵝卵石……全都不貴,自在寫意,和對方通訊息,根本就是同爲慨嘆壽山石是世間最美之物啊,那樣的潦倒文人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