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東困在100萬套房裡

作者 | 詹方歌

編輯 | 邢昀

剛剛搬進新家一小時,南京的租戶葉子被自如管家通知解約。沒有明確的原因,只說是房東解約,要求她月底之前搬走。此時距離月底僅有10天。

4月末,上海的房東逍遙也收到了來自自如的解約通知,此時,他和自如的五年合約還剩下不到一年。

社交平臺上,葉子和逍遙的經歷比比皆是,解約潮遍及全國。人們都在問:“自如也不能相信了嗎?”

十多年前,這家企業作爲混亂租賃市場的改革者席捲而來,短時間內佔據了相當大的市場份額。租客多花一筆服務費也要租自如,房東則看在託管模式“省心”的份上,接受了稍低於市場價格的年租金。

2019年,自如宣佈管理房源數量突破100萬間。沒過多久,長租平臺蛋殼暴雷,自如被視爲在激烈競爭中“笑到最後的人”。現在回看,纔會發現那遠遠不是結束。諸多原因的作用下,自如的上市計劃一推再推,當年激進收房留下的隱憂像一根引線,在下行市場中被引爆,纔有了現在的解約潮。

1、強制解約

葉子再三要求下,管家給了她一個月時間搬家,並按照合同賠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剛剛經歷過看房、打包、搬家的一系列過程,她不得不從頭再來。

“自如解約”的消息在社交平臺上不斷髮酵,同樣的情況幾乎出現在全國各地。住在北京的小八是在置辦好了全部傢俱以後,才被通知搬家的,時限比葉子更短,只有一週。同樣是賠付一個月房租。

她粗算了一下,搬家700元,鞋櫃、梳妝檯、沙發等傢俱接近3000元,不少是按照房子定製的——如果不出意外,她原本想在房子裡多住幾年。這些費用,自如的賠償幾乎無法覆蓋。

一年內搬兩次家,被年輕人稱爲當代酷刑。

比起房東直租和普通的二房東模式,自如的模式看似更完整,租戶不需要直接對接房東,房屋維護和清潔都由自如承擔,租戶的利益也更有保障。許多年輕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願意掏出那筆高於其他中介的服務費。現在,這種穩定的印象被狠狠打破了。

另一邊,雖然自如對租戶的解釋是房東解約,但事實並不都如此。

搬家那天,小八找到物業,物業照例通知業主,她才發現房東並不知道租戶搬家的事,也完全沒有提出要跟自如解約。

和租客一樣,房東也在經歷自如的強制解約潮。4月底,逍遙接到了自如的電話,這次不是之前聯繫的管家,而是來自總部專門負責解約的部門。從通知到解約,流程走得很快,全程沒有線下會面,APP上就完成了操作。自如付給了他兩個月的房租作爲違約金,但是按年扣除的管理費,還有提前給自如的空置期都無法折算賠付。

另外,社交媒體上還有房東控訴,雖然自如願意付兩個月的房租作爲違約金,但要扣除一個月的保證金,算下來只有一個月的房租。

事情到這一步,當時租客和房東都看中的“省心”和“全線上簡化流程”,竟然也成了一把雙刃劍:有房東在沒有同意解約的情況下,被APP自動走完了解約流程。

租客這邊,退租界面並沒有“自如違約”的選項,只能選擇自己退租,“這樣其實算租戶違約,租戶違約要倒賠自如一個月租金。”小八說。這也讓自如在和租客的談判中握有了絕對的主動權——如果不搬,租客不得不花費更大的心力,爲本該屬於自己的退費維權。

更蹊蹺的是,解約完成之後,有業主在幾天內又接到自如管家的電話:您願意把房子交給我們嗎?

2、撐不住了

看似荒誕的故事背後往往自有邏輯。解約是自如進行成本管理的方式,砍掉一批高價收來的房子,再收上來一批低價房源,操作類似大廠裁員。

正值地產下行週期,租房市場明顯受創,堅持託管模式的自如面對着極大的壓力。

諸葛數據研究中心監測數據顯示,2024年4月,重點一二線城市在租房源量水平高於去年同期。一線城市在租量同比上漲16.8%;二線城市同比上漲9%。截至4月,一線、二線城市在租房源量同比已分別連續16、9個月呈現正增長。

房源量的提升最先帶來空置率的增加。根據自如和房東的約定,不管房子是否空置,自如都需要付給房東租金。換句話說,空置率的壓力全部由自如承擔。

葉子租的房間是五室一廳中的一間,就算她搬進去,房子也還有兩間空着。小八的房子,在租給她之前空置了接近一年,入住時,自如管家還對她感嘆“幸虧你們租了”。

轉眼間,連租客帶房子,都成爲需要被清理的低質量資產。

但自如解約的邏輯並沒有那麼簡單。逍遙的房子在上海,是53平米的小戶型,原本一改二分租,空置率不算高。

他告訴《豹變》,根據他和其他房東的交流,這批自如選擇解約的房子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五年合同進行到第四年的房源。以他自己的房子爲例,和自如的合同期限爲2019年11月到2024年11月,雙方約定,每年1月是房東給自如留的空置期,這個月自如不付房租給房東。“今年1月他們已經享受了空置期,現在跟我解約是性價比最高的。”他說。

根據合同,自如每年付給逍遙的租金以5%遞增。顯然,當年不斷上漲的市場環境下,自如做了相當激進的選擇。激進的苦果,在下行市場瓜熟蒂落。

諸葛數據研究中心數據顯示,2024年4月,一線城市平均租金爲84.38元/平方米/月,同比下跌4.46%;二線城市平均租金爲30.96元/平方米/月,同比下跌1.3%。截至4月,一線、二線城市租金均價同比分別連續下滑10、6個月。

另一方面,2018年到2019年,正是長租公寓高價搶佔房源的時期。2018年8月,我愛我家原副總裁胡景輝曾對外表示:“以自如、蛋殼公寓爲代表的長租公寓運營商,爲了擴大規模,以高於市場正常價格的20%到40%爭搶房源,人爲擡高收房價格。”

當時,這類託管型長租公寓大行其道,競爭激烈。甚至有房地產領域的專家表示了對惡性競爭和區域壟斷的擔憂:如果單一的長租企業在某一兩個小區佔有極高的份額,就有可能影響區域的租金。

那也是自如收房管家賺得最多的時候。有接近自如的人士告訴《豹變》,自如的管家分爲兩種,收房管家和服務管家。收房管家的績效主要在收集房源,當年市場好的時候,一個優秀的收房管家可以月入四、五萬元。

現在,自如嚴格把控成本的大前提下,收房管家的工作也越來越難做。貴的房源不能收,價格給低了業主又不肯託管,事半功倍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其實,早在解約潮之前,自如已經在通過兩種方式控制成本:延長空置期和降租。逍遙告訴《豹變》,2023年12月份左右自如曾經聯繫過他降租,他沒同意,纔有了今年4月的解約。

3、一傳再傳的赴港上市

如果從資本市場的視角去看自如,最核心的資產就是一套套收集上來再準備出租的房子。也因此,解約潮可以被看作資產包的優化和重整。自如內部有傳言稱,這是爲上市做的準備。

公開資料顯示,自2018年以來,自如有過4次融資。最近一次是2020年,引入軟銀10億美元戰略投資,自如的投後估值達到66億美元。

也是從2018年開始,自如上市的消息在市場上不斷流傳,但是長租公寓的風險也一輪輪暴露。

彼時,高價搶房跑馬圈地之下,自如、蛋殼等平臺嘗試通過打隔斷的方式將房子分割成更多小房間,以賺取更多租金。但從2018年開始,北京等城市陸續明令禁止隔斷房分租,高利潤的商業模式被迫中止。2020年,蛋殼因租金貸業務暴雷,自如也在壓力之下暫停了租金貸業務,迴歸了更爲穩妥的模式。

自如已有至少3年沒有公開的融資消息,雖然上市傳聞時不時傳出,但至今仍未傳出遞表的確切消息。

除了外部的優化資產包,自如內部同樣在進行成本管理,比如裁員。2022年和2023年,脈脈等平臺上都曾傳出自如大規模裁員的消息。

如此緊迫的降本增效背後,是自如逐漸失去想象力的業績。

雖然從貝殼體系獨立後,自如幾乎沒有公開過財務數據,不過,2022年4月貝殼收購聖都家裝時曾提及,2019-2021年,貝殼從自如處獲得的收入分別爲3.09億元、1.28億元和1.58億元——疫情後期幾乎腰斬。疫情後幾年租賃市場的整體情況,或許不會比當時更好。

除了數據的優化,自如也在嘗試講出足夠有誘惑力的新故事。比如,已經推行了三年有餘的增益租,雖然和之前的“省心租”模式有所區別,但仍舊是在同個市場,同批客羣中的嘗試。

再比如,2022年,其曾經推出了裝修品牌“智愛家”,嘗試從自如模式向外延伸。但“智愛家”和自如本身的租賃裝修不同,主打自住裝修,客羣幾乎和貝殼旗下的被窩、聖都等品牌完全重合,又無法接入鏈家的買賣客戶資源,後來也沒了水花。

最新的嘗試來自國際版塊。

今年5月20日,自如官宣了國際租房平臺“自如比鄰ZABIT”,並在中國香港、英國上線了超過2萬間房源,爲留學生提供租房服務。新業務剛剛落地,自如是否能借此獲得資本市場的青睞目前還是未知數。

說到底,來自租客和房東的信任,纔是中介平臺賴以生存的基石。時間倒轉回2018年,自如當年未能登上資本市場的其中一個原因,其實是劣質裝修致租客身體受損的“甲醛門”。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