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博不過是一場豪賭罷了

幾乎所有人在小時候都向家長和老師們許下過雄心壯志,說要好好學習,將來成爲一名科學家。

然而基於36個國家的數據分析發現,只有約2.3%的人在他們的一生中會攻讀博士學位[1]。這意味着大部分人在讀書的過程中,都或早或晚地認清了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做學術的料子。

除了認識自己的大學老師,你和科學家之間微弱的聯繫,可能只是偶爾會聽說,記憶裡某個小學同學或是遠房親戚家的孩子去讀博了。

大部分沒有實現童年夢想的打工人,對這些有幸能在象牙塔裡賴到近30歲的同齡人都充滿了羨慕,覺得學霸們讀博的生活一定純粹、平靜又快樂。

而你不知道的是,讀博不過是一場豪賭罷了。

讀博的賭注,是快樂

想賭,當然得先有賭注。不過,讀博的賭注,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良田廣廈,而是平常不以爲意,但失去了卻能讓人寢食難安的情緒,快樂。

廣泛的證據表明,博士生已經成爲心理健康問題的高風險羣體。

他們的心理狀況常常很相似,都被慢性壓力和焦慮、抑鬱、沮喪、憤怒、煩躁等情緒困擾。這些負面情緒還會引發一系列軀體問題,包括食慾不振、頭痛、身體疼痛、噁心,甚至引發藥物和酒精的濫用[2]。

來自英國多所高校的研究人員們,蒐集了52篇來自各國的文獻進行了薈萃分析,結果發現,博士生罹患心理健康疾病的概率在36.3%~55.9%之間[2]。也就是說,三個博士裡,至少有一個人有心理健康疾病。這個概率遠遠高出普通人羣。

面對學業壓力,不少博士生會選擇借酒消愁 / 圖蟲創意

還有研究專門報道了博士生特有的麻木和過度警惕。他們對個人生活的壓力源反應較弱,但對讀博相關的刺激會產生極端的敏感性和反應性[3]。

所以,如果你恰好認識一個博士生,千萬別問他實驗進度如何,什麼時候能畢業。

在中國讀博士,付出的賭注還要相對更多。

一項發表在頂尖期刊Nature上的研究顯示,中國博士生的整體待遇低於世界平均水平。在中國,只有55%的博士生認爲,他們對自己的博士經歷至少部分滿意。而對於非中國的5630名受訪者,這個數據是72%[4]。

至少40%的中國博士生曾經因學習引起焦慮或抑鬱,向外界尋求過幫助,這高於世界平均水平36%。但只有10%的人在機構內獲得了有效的幫助。而對於世界其他地區的博士生來說,這個數字是28%[4]。

讀博是一條看似光環無數、實則異常孤獨的路 / 圖蟲創意

而之所以快樂成爲了讀博的賭注,是因爲讀博註定要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初入學術界,博士生很需要導師的指導。但根據中國目前高等院校技術職務晉升機制,從助理教授晉升爲教授至少需要20年的時間,而從教授晉升爲博士生導師還要經歷一個漫長的時期。

因此,成爲博士生導師的教授羣體年齡較大,且大多擁有行政權力。他們要麼年事已高降低了學術追求,要麼忙於處理各種事務,無暇專心指導學生[5]。

“我導師一直忙於行政工作,基本上和他是零接觸,但是如果我偶爾主動去找他,還是會給一點指導的,非常的少”、“我導師只關心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還經常讓我幹一些非科研性事務”[6]……

博士生的吐槽,可一點不比打工人少。而打工人實在幹得不開心還能辭職換份工作,博士生遇到不靠譜的導師卻不能說換就換,想畢業,大部分情況下就只能靠自我剝削。

讀博面臨的各種壓力都會使博士生羣體陷入情緒焦慮和自我內耗 / 圖蟲創意

54%的中國博士生同意“我的大學有一種長時間工作的文化,包括偶爾通宵工作”的說法[4]。但這其中的大部分人並不是廢寢忘食地自動爲科研獻身,因爲45%的中國博士生對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不滿意。在世界其他地區,38%的博士生們也有同樣的抱怨[4]。

過長的工作時間會往往會帶來糟糕的後果。許多博士生不得不優先考慮學業而犧牲他們在家庭或生活中的其他個人身份[2]。

大量博士生報告稱,他們的精神和身體都幾乎被讀博的重壓所壓垮,不僅從未獲得真正的自由,還伴隨着持續不斷的負罪感。任何花在非學業相關的事情上的時間都被認爲是自私或放縱的,甚至是非常基本的生活活動[2]。

開獎時間,比預想中更長

但就算付出了快樂這樣高昂的賭注,也並不意味着就能按部就班地拿到學位證書,順利開獎。

澳大利亞伍倫貢大學的研究者發現,33-70%的博士生最終沒能完成他們的學業[7]。而在讀的博士中,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某個時刻曾經考慮過退學[8]。即使最終順利拿到博士學位,大多數人所花費的時間也要遠遠比他們最初計劃的時間要長。

例如在荷蘭,只有10%的學生能夠在規定的四年裡完成學業,通常來說,荷蘭博士生平均完成學業的時間要達到五年[9]。

而在中國,完成博士學業也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2019年,中國預計畢業的博士生本應有17.79萬人,但實際畢業的博士生僅佔35.18%,其中還包括了一些並非按期畢業的博士生[10]。

中國博士生學業延期的人數佔博士生在學人數的百分比,從2002年的25.07%,上升到2013年的38.41%,又回落到2019年的32.23%,近年來有所改善,但仍有1/3左右的在學博士生未能按期完成學業[10]。

按時畢業是一種奢望,延畢纔是博士生的常態 / 圖蟲創意

因爲博士生所要面臨的考覈,遠比本科生和碩士生難。修滿課程學分後,要先通過博士資格考試,成爲博士候選人(Doctoral candidate),才能正式開始做博士論文。

而博士論文必須是針對某個開創性問題的系統性研究,難度比本科和碩士階段的畢業論文高得多。人文社科的博士需要在許許多多艱難晦澀的理論裡找到自己的研究道路,理工科的博士則要面對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實驗結果。

最終成型的論文,還要通過預答辯、送審、答辯等一系列繁瑣的流程,經歷相關研究方向的學者們的層層檢閱,才能順利畢業。

除此之外,大部分高校還對學生參加學位論文答辯前,發表的小論文有明確的要求。這些要求由導師根據學校和院系的相關規定製定。萬一不幸遇到只允許發頂刊的卷王導師,就十分讓人絕望。

清華某課題組,就曾因要求博士生必須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至少8篇高水平SCI文章才能畢業,而引起巨大爭議[11]。

女博士生們要比男博士生們付出更多努力,才能順利畢業 / unsplash

在等待開獎這件事上,女性還註定要比男性花費更多的耐心。

來自華東師範大學的研究者發現,女性博士生延期畢業的概率顯著高於男性,要高出男性0.5倍[12]。針對非洲地區的研究也發現,女性完成博士學位的時間要比男性長12%[13]。

事實上,對女博士生來說,畢業的要求確實也要更高。因爲即使在相對公平的學術環境裡,女性的工作成果也相對容易被低估。

一項調查了2011年至2021年間在荷蘭公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5239名博士生的研究顯示,在博士生羣體中,男性往往會獲得更高的評價。所有男博士生中有6.57%獲得優等生,而在所有女博士生中這一比例僅爲3.68%。與女博士生的論文相比,男博士生的論文被認爲屬於前5%的可能性高出1.8倍[14]。

不僅如此,在博士生教育規模擴大和普遍實行彈性學制的背景下,博士生已婚已育的狀況越來越普遍。 2021年《全國博士畢業生調查》數據顯示,超過40%的畢業生已婚,超過四分之一的畢業生育有子女[15]。

而結婚尤其是生育會讓女博士不得不加大投入入家庭的時間和精力。即使不降低對自己的學術要求和期望,她們延期畢業的可能性也會更高[15]。

畢業不等於勝券在握

那麼,歷經漫長的等待,千辛萬苦地等到開獎,就意味着能在讀博這場豪賭裡穩操勝券嗎?

人生當然不會這樣簡單。

有人讀博是爲了賭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博士生找工作要面臨的困難,一點也不比本科生和碩士生們少。

學術界一直是博士們就業的首選。但與不斷增長的博士生數量不同,高校教職數量並沒有相應增加。比如美國博士生從2006—2007年度的6萬餘人,增長至2015—2016年的近40萬人。但1995—2015年間,美國高校全職教師人數從55.08萬增加到80.71萬,增長率只有46.5%[16]。

博士生數量的增長加上學術勞動力市場的逐漸飽和,意味着整體只有不到15%的博士學位獲得者能夠找到終身教職的工作。相當大比例的博士生需要從事多個2~3年的博士後工作,以增加獲得理想研究型教職的機會[16]。

而中國各大高校招聘教師的條件也在節節升高。不但追求海歸和名校,一些院校所提要求甚至具體到本科第一學歷、英語水平考試、計算機等級等細節。

西南大學的研究者們調查了百餘所982、211高校的教師聘任條件,發現除了年齡,不少高校還對於對應聘人員的最高學歷、本科第一學歷、是否具有海外留學或工作經歷等方面都有要求[17]。

博士生求職,不僅要卷學術成果,還要卷本科第一學歷 / 圖蟲創意

其中明確規定最高學歷應畢業於985、211重點高校的比例爲51%;規定本科第一學歷的獲得應是985、211重點高校爲44%;規定要有海外留學或工作經歷的,比例爲32%;同時要求本科第一學歷和最高學歷同爲985、211重點高校的,比例達到30%[17]。

寒窗苦讀好幾年拿到文憑,還發了好幾篇不錯的期刊。誰能想到還會因爲自己本科學校的檔次不夠高,找不到理想的教職呢。

有人讀博是爲了賭書中自有黃金屋。不過,高學歷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高收入。

雖然在其他所有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學歷的提高確實會帶來收入的提高。但影響畢業後薪資的不只是學歷,還有學科專業、就業城市、就業行業、就業單位性質等許許多多的原因[18]。

一個在二三線城市就業的冷門文科專業博士,薪水大概率低於一線城市就業的計算機之類熱門專業的碩士生。靠卷學歷掙錢,不如早早進入就業市場,趁年輕選個正值風口的行業。

程序員們常常需要超時工作,不過他們的薪水也很可觀 / 圖蟲創意

不過,讀博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維也納的研究人員彙集了1970年~2010年間,174個國家的人均GDP、壽命和受教育年限的平均數據,利用數學模型來分析財富和教育對壽命的影響。結果發現,教育程度的差異可以密切預測預期壽命的差異,而財富的變化幾乎不重要[19]。也就是說,讀博會幫你贏得更長久的壽命。

還有研究指出,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對子女的學業表現有顯著影響,父母受教育年限越高,子女平均成績越高[20]。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情緒穩定地順利畢業。

參考文獻:

[1] OECD (2019), Education at a Glance 2019: OECD Indicators, OECD Publishing, Paris.

[2] Hazell, C. M., Chapman, L., Valeix, S. F., Roberts, P., Niven, J. E., & Berry, C. (2020). Understanding the mental health of doctoral researchers: a mixed methods systematic review with meta-analysis and meta-synthesis. Systematic Reviews, 9(1).

[3] Enzor, J. (2017). Friendship, mental health, and doctoral education: A generic qualitative thematic analysis (Doctoral dissertation, Capella University).

[4] Woolston, C., & O’Meara, S. (2019). PhD students in China report misery and hope. Nature, 575(7784), 711–713.

[5] Zhang, L. (2023). Why is suicide incidence among doctoral students so high?---A study of China's doctoral tutorial system. Heliyon, 9(8).

[6] 曾劍雄, 張國棟 & 王國耀. (2023). 博士生導師“爲導不導”行爲的表現類型及生成原因——基於博士生訪談的質性分析. 研究生教育研究 (06), 63-70.

[7] Jones, M. (2013). Issues in Doctoral Studies-Forty Years of Journal Discussion: Where have we been and where are we going?. In Proceedings of the Informing Science and Information Technology Education Conference (pp. 83-104). Informing Science Institute.

[8] Castelló, M., Pardo, M., Sala-Bubaré, A., & Suñé-Soler, N. (2017). Why do students consider dropping out of doctoral degrees? Institutional and personal factors. Higher Education, 74, 1053-1068.

[9] E.van Rooij, M. Fokkens-Bruinsma & E. Jansen. (2021). Factors that influence PhD candidates’ success: the importance of PhD project characteristics, Studies in Continuing Education, 43:1, 48-67.

[10] 張煒. (2021). 博士研究生退出和延期的數據測算與討論. 研究生教育研究 (01), 1-6.

[11] 知乎. (2023). 課題組論文發文要求.

[12] 楊青. (2022). 人文社科博士生延期畢業及影響因素研究. (博士學位論文, 華東師範大學).

[13] Fisher, M., Nyabaro, V., Mendum, R., & Osiru, M. (2020). Making it to the PhD: Gender and student performance in sub-Saharan Africa. PloS one, 15(12), e0241915.

[14] Bol, T. (2023). Gender inequality in ‘cum laude’distinctions for PhD students.

[15] 許丹東, 高耀, 沈文欽 & 徐浩天. (2023). 推遲的社會化:博士生婚育與延期畢業的關係研究. 高等教育研究 (02), 60-70.

[16] 樑會青, 李佳麗. (2021). 博士生就業前景預期對培養質量的影響研究——基於Nature2019全球博士生調查的實證分析. 中國青年研究 (08), 94-102.

[17] 易連雲, 趙國棟, 毋改霞. (2013). 高校教師聘任的“出身論”現象研究——對百所“985”、“211”院校的調查. 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05), 173-177.

[18] Wang, P., Liao, W., Zhao, Z., & Miu, F. (2022). Prediction of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Starting Salary of College Graduates Based on Machine Learning. Wireless Communications and Mobile Computing, 2022.

[19] Lutz, W., & Kebede, E. (2018). Education and Health: Redrawing the Preston Curve. 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 44(2), 343–361.

[20] 劉金典, 程名望, 吳春燕. (2023). 父代教育水平、代際傳遞與子代基礎教育不平等. 經濟學動態 (07), 9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