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浮世繪】蔡惠萍/熊熊來到人間

圖/Noveala

沿着狹小山路,我們來到苗栗泰安鄉麻必浩部落,這裡是泰雅族的傳統聚落。循着指標右轉開上一處將近四十五度陡坡,道路兩旁植滿套袋的甜柿、甜桃,車子停妥後,三、四條狗繞着車子好奇打轉、嗅聞。「這裡山豬太多了,一定要養狗啊!」今年六十多歲的李科餘早早站在農舍前等着我。七年前退休後,他與太太從桃園搬到了麻必浩部落,買了大約一甲地經營達拉崗甜柿園。

不只看到牠發亮的雙眼,還有胸前V字形白毛

麻必浩是與雪山坑溪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重疊的山村聚落,李科餘的果園經常會出現山豬、山羌還有猴子,讓他相當苦惱,因此他養了八條狗,幫他看守偌大的果園及雞舍。

2020年12月18日夜裡,已入睡的他聽到「兩隻狗哀哀叫」,叫聲很不尋常。李科餘從果園附近的房舍摸黑前往查看,暗夜中他隔着果園斜坡的高處往下看,只見一個黝黑的龐大身軀,他大叫了一聲:「你在幹什麼!」這時,對方慢慢地轉過頭來,一手把狗飼料往嘴裡送,四目相交的當下,李科餘不只看到牠有雙發亮的眼睛,還有胸前那道V字形白毛,在黑夜中特別醒目。

黑熊並沒有攻擊李科餘,而是繼續悠哉地一口一口吃着狗飼料。李科餘第一個反應不是逃跑,居然是大吼:「你再不理我,我要打你了喔!」黑熊這才丟下整袋狗飼料往果園下方走去。

後來他把狗飼料統統收起來,還用帆布圍起雞舍,並架上棧板。「沒想到牠把棧板拿起來放到旁邊,跑進去,真的好聰明。」到了隔天早上,他要去餵雞時,發現二十幾只雞統統不見了,原來是被嚇跑,後來雖然陸續回來,卻讓他困惑:「咦,怎麼都沒有小雞回來?」原來,來不及逃跑的小雞,全進了黑熊的肚子。

那一整個禮拜,黑熊天天趁着半夜或是黃昏跑來李科餘的果園,身旁還帶着一隻體型較小的熊,研判是母熊。李科餘也趕緊通報林保署臺中分署,分署請他先將飼料等食物收起來。

「那你會怕嗎?」李科餘的反應令人出乎意料,「不會啊,我是鄉下的孩子,對山裡的動物不會怕,而且我覺得我很幸運可以看到熊。」李科餘像中獎般開心,「他什麼都不怕,我真的很怕他有天會出事。」一旁的太太黃美利卻有點擔心,李科餘不忘再補一句:「黑熊比山豬好看多了!」李科餘說,他最討厭山豬,因爲山豬會挖洞,破壞力很強,會讓果園「土石流」,他還曾遇過一隻一百六十公斤的大山豬。他本來有放陷阱,後來覺得麻煩也沒有再用。

雖然李科餘不怕這些跟他生活領域重疊的動物,但牠們帶來的農損卻讓他很苦惱,尤其是臺灣獼猴。每年十月是甜柿收成的季節,好不容易辛苦一年的成果,常被猴子一夜吃光光,或是咬幾口就丟掉。他們放過驅猴炮,但幾次過後效果也不大。

後來李科餘突發奇想,把抓到的猴子綁在樹上,用噴漆噴上不同的顏色再放走。因爲猴子是羣居動物,毛色異於同伴的猴子會被排擠成爲孤猴,只好到別的地方流浪,等到半年後臺灣獼猴換毛,又會恢復原來的毛色,這段期間就不會再來。李科餘前後噴了五、六隻。有次他把一隻猴子噴上紅漆再放走,後來被登山客發現,對方還納悶:「臺灣怎麼會有紅毛猩猩?」還上了新聞,最後,他索性將果園四周圍上黑網,大大降低猴害。

有紀錄以來,最頻繁靠近人類生活區域的黑熊

從2020年12月25日到2021年1月23日間,黑熊七一一在苗栗泰安鄉與臺中和平區之間來來回回移動十多次,成爲有紀錄以來最頻繁靠近人類生活區域的黑熊。在七一一野放後,臺中分署持續監控,發現牠逐步靠近山村部落,除了同步到周邊村落宣導收起食物,也嘗試將牠驅離人類活動範圍,但似乎無法阻擋牠一次次造訪人類聚落。

2021年一月,七一一又被發現出現在距離麻必浩不遠的臺中和平區桃山部落,一處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工寮。平時住在山下部落的張永星經常要上山照顧果園,因此搭建了工寮,農忙時就會在山上過夜。「我記得那時快過年了,我還把冰箱塞滿滿!」想起當時情景,張永星記憶猶新。

2021年1月5日,七一一趁半夜進工寮翻找,還開冰箱把裡面的食物一掃而空,「下面吃完,還知道開上面冷凍庫的門」,狗飼料當然沒放過,就連木製的櫥櫃也被挖破了一個大洞,簡直如牠的頸圈編號,把工寮變成7-11超商。幸好,當晚張永星沒有留宿工寮。

隔天,一如以往上山到工寮的張永星被眼前宛如轟炸過後的場景嚇壞了,趕緊通報林保署臺中分署,分署協助他放置震撼彈。當晚,七一一再闖工寮,被引爆的震撼彈嚇得跑走,但沒想到幾小時後,七一一再度回到工寮,還將震撼彈噴出的辣椒粉舔得一乾二淨。「當時絕對很害怕。」張永星說那一陣子他連山上都不敢去,「萬一(牠)到我的工寮跟我一起睡覺怎麼辦?」那段時間,他開車走山路更是全程按喇叭,部落也人心惶惶。

七一一頻繁出現在山村聚落的滋擾行爲,讓臺中分署愈來愈擔心再這樣下去會造成人熊衝突,決定展開驅熊行動。林保署也在臉書上發佈訊息,提醒周邊民衆留意但不要過度反應。

2021年1月23日,臺中分署出動人力再次前往驅熊。衆人全面部署、擬好作戰計劃,隨着七一一座標的訊號愈來愈強,衆人也愈發屏氣凝神,隨時準備扣下手上的驅趕槍扳機。終於,在一片低矮的樹叢中,七一一露出半顆頭與兩顆晶亮眼睛,但遲遲沒有動作,工作人員小心往前接近,一看,「撤了!撤了啦!」突然有人大喊,原來,七一一又中陷阱了,驅熊當場變成救熊行動,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戒備工具,轉而聯繫生物多樣性研究所協助救援,也很快就調來破壞剪、大鐵籠等器具。

相較於上次中陷阱的掙扎、威嚇,這回七一一顯得平靜許多,安靜地坐在原處等待救援,「一副你們怎麼不趕快來救我的樣子。」洪幸攸迄今仍印象深刻。「我是一月二十二日上任,隔天就碰到了。」臺中分署分署長張弘毅就任第二天就碰上七一一事件,但有了上次東卯果園搶救的經驗,這次臺中分署的作業速度加快,一邊管制現場一面救援,同時也準備對外發布訊息,「上次處理了一整天,這次下午一點開始救,六、七點就送到特生的烏石坑了」。

只是沒想到這一回,七一一一住就是四百多天。

●摘自聯經出版《未完的旅程:一隻臺灣黑熊的人間啓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