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 參獎作品1-尼細亞之哭

繪圖/鄒明貴

1 哈豊

若從哈豊(神)的眼睛往下看,尼細亞只是一片漫漫無際的澇(海洋)。

澇的邊界向東南西北延伸而去,千萬裡找不到盡頭。澇的顏色能有一千萬種,無時無刻,以分秒最細的時間維度改變着,在清晨是灰藍,早晨是蔚藍,正午時分閃着水藍,午後湛藍,將近夜晚默默無聲的靛色,夜間的深灰、暗灰,直到午夜時分最底最底,沉降爲比午夜更濃稠的虛無。

哈豊在造物的時候說,澇是琅也(天空)的鏡子,從那天起水面開始透明無色,光線是一道道隱形的彩筆。一個低沉隱微的破曉,萬物甫甦醒之際映照着輕盈的粉橘,馬祂哈豊(太陽)從遙遠的彼端迸現,緩緩升起遊動,澇的表面就漆成破碎而雀躍的明黃,隨着日光的角度漸漸垂直,空氣被烘烤炙熱,有如鑽石的火光被一朵朵拓印在水面,隨着一道道浪的伸展、收縮漂舞。每天黃昏,馬祂哈豊在西邊墜落,流出汩汩的鮮血溢滿了琅也,寬廣的澇也因而開滿了肉紅的憂愁,隨着光陰流逝的感傷,緩緩轉爲淺紫、深紫,直到布嵐(月)趿着輕盈的腳步來到。

黑夜融化了上下兩岸的交界。琅也中一顆明亮而寒冷的布嵐,映照着另一顆布嵐,搖曳着神秘的光,彷彿來自澇的最深處。上下輝映着,將世界均質地染成銀色。老一輩的尼細亞人有句話說:「歐朗歐朗(人類)無法翱翔於琅也,於是哈豊給了我們澇」,直到這幾年,尼細亞的居民才得以透過精密的科技瞭解天象變化,但他們的祖先早在幾個世代前,就學會從澇的微變探知萬物的端倪。

因爲澇就像一頭亙古的巨獸,圍繞着尼細亞的島國,在永恆的潛伏裡脈動着。白浪是牠的啼鳴,波紋是牠的氣息,每當季風提前吹動着洋流來到,從妲那(陸地)就能聽見從牠深處暗涌的低鳴,是澇的提醒和警告。乾季的東南風吹自南方大陸的礫漠,在氣團隨着星球牽引而增強之前,尼細亞的澇將被罩上淺淺的一層霧幕,撈起水細細一看,帶着微微稀薄的綠;那幾天的夕陽將會是鵝黃色,逐漸凝結,終於帶些憂鬱的泥黃。乾季約在三個月後走入尾聲,隨着澇相轉變,在某一天進入小雨季。小雨季是來自大洋潮溼的東北風吹起,幹風逐漸衰弱的時節,冷熱兩道水流在尼細亞的區域交會,形成混濁而富饒的漁場。

尼細亞人的觀念裡,小雨季是蕭瑟的季節,所有關於悲傷與等待的故事都以此作爲背景。小雨季的破曉,琅也是黑的、澇是白的;小雨季的日落,琅也是白的、澇是黑的,日復一日像一個漩渦,要把遠望的目光都吸進去。小雨季的波紋總是細碎,有時候澇看起來像全然靜止了,其實每個水分子都因着洋流或魚類的活動,前所未有地擾動着。只有長者能從那些齟齬,看出雨的輪廓。

雨季來得淅瀝淅瀝。「每一場雨,都是琅也與澇的親吻」,這是一首流傳在尼細亞列島的古謠,那時候尼細亞的普(島)就像一串華美而散落的水晶,有雄壯的地形起伏,蔓生的叢林與聚落。尼細亞的雨像天地轟轟烈烈的交合,千星萬矢從琅也射進澇的內裡,濺起撲朔迷離的水花,在空氣中漫舞;雨去得也快,被雨洗過的澇在馬祂哈豊的祝福下,閃耀着珍珠光的寶藍色。正午的水越藍,晚霞的天際就越發血紅,這是經年累月來不變的定律。

時節進入過渡季,幹風又要逐漸增強,挾帶濃縮的水流回到尼細亞。過渡季是神秘的時節,日出日落都是彩色的,深奧莫測,琅也的東方與西方每天翻玩着不同的漸層,橘黃與紫,粉紅與水藍,墨綠與淡棕。

於是尼細亞人的一年年也仰仗着琅也與澇編織的節律,雨季耕作,乾季收藏,美麗與蕭瑟的過渡季與小雨季,收稼和漁撈。彷彿哈豊也爲此感動了,看着地上辛勤蠕動的歐朗歐朗,由衷地感到充實。

從哈豊的眼睛往下看,現在的尼細亞,只剩這一片漫漫無際的澇。凹凸起伏的浪面均質地向遠方延伸、複製,萬種風情與顏色的映照,其上除了無垠的琅也以外,空無一物。哈豊是否也會嘆起昔日的尼細亞呢。

不會的吧。興與滅、升起與衰落、妲那與澇、馬祂哈豊與布嵐,全都是哈豊一手創造的啊。哈豊之手是一場任意的遊戲,哈豊的安排,也許只有在一切終結的那時候,才終於能被明瞭。而那天歐朗歐朗都不在了。

一整片廣袤而幽遠的澇,靜靜吞吐着生命與時間的泉源。看似死亡般的寂靜中,其實還有生息孱弱地存續着。

若哈豊在近處細細看,潮水中隱隱露出了一座谷(山),渺小得像一枚普,然從其頂上生長的小葉林,可以想見曾經是一座巍峨的山脈。若哈豊在近處細細看,與谷遙遙相望的還有數座尖細如針的高塔,高塔矗立在六芒星形的小平臺上,呈現完美對稱的人造建物,立在翻涌的澇裡宛如一粟。

若哈豊趨近,靠近,再逼近的凝視,高塔分成細如黃砂的樓層,穿透一個大理石露臺的窗口,哈豊隨時,可以輕輕地帶走一個人的靈魂。(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