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是一種迷幻藥──合歡東峰 三四二一公尺
自然不只是一片山水。自然是一種精神。(本報資料照片)
陳德政新書《時空迴游》。(新經典文化提供)
我第一次體會到下山後的失落,是從小溪營地回來的晚上。
小溪營地海拔三二五○公尺,是攻上合歡北峰前的基地。合歡北峰是一座平易近人的百嶽,當天可以往返,若在營地先住一晚,攀登過程會更輕鬆,新手也能體驗高山露營的滋味。
那時我是不折不扣的新手,除了登山靴,整身裝備都是借來的,就這樣懵懵懂懂參加了三天兩夜的行程。第一天從臺北搭接駁車到滑雪山莊過夜,做高度適應,第二天輕裝來回合歡東峰──我第一座百嶽!回山莊取大揹包,再搭車到鄰近的北峰登山口,慢慢走向小溪營地。
小溪營地後來有許多商業隊進駐,佔用國家的地做起生意,當局開始取締。我們去的那年情況還算單純,隊伍不多,環境也未遭破壞。營地位在一片青翠的箭竹草原中央,像凹下去的水缸,下雨時感覺可以養魚。
大夥七手八腳把帳篷搭好(喂!這根營柱要插哪邊啊?),然後開始烹煮。我還不習慣在那樣的高度吃飯,沒什麼胃口。餐後懂星象的隊友展開星座教學,衆人把頭燈關掉,跟着她的手勢端詳春天的星空。
來,這邊是北斗七星哦,那邊是獅子座。
多數人都是初次在三千公尺的山域過夜,驟降的氣溫和忽然颳起的強風,很快把觀星者都趕回了帳篷。我和一名隊友擠在軟塌塌的雙人帳,隔着睡袋取暖,我整晚神智不清地搞不懂自己究竟睡着了沒?只覺得腳底板快凍僵了,空氣像冰鎮過的針扎着我的臉龐,隱隱約約還聽見隔壁帳發出聲音,不知道是夢話還是氣話。
「頭好痛哦……」
「快冷死了。」
「再也不來爬山了啦!」
我躺在睡墊上左翻右翻,以爲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點亮手錶的夜光一看──哇!怎麼只過了四十五分鐘……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時間的錯亂影響了對距離的覺知,我被拋進一個混沌的時空,在裡頭胡思亂想:明明昨天上午才從家裡出發的啊,爲何像是上個世紀,發生在另一顆星球的事?我漂浮在半夢半醒的狀態,體感上,比女友提分手的夜晚還要漫長。
朦朧之中,我編織起幻覺,大熊座和獅子座在帳篷上演着皮影戲,要帶我飛離這片無眠的草原。
隔天清晨全隊像從一座孤島上被撈起,每個人都冷得打顫,在草坡上站成一排等着被太陽救贖。拔營後,我跟在大隊後面登上合歡北峰,領隊像旅行團的導遊把大家集合起來,拍了張到此一遊的合照,接下來就一路走回登山口。
這時,一個微小的奇蹟發生了……下山的路途,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個徹夜未眠的人。我步伐輕盈,心情滿足而歡喜,全身肌肉柔韌且富含力量。更奇特的是,我的腦袋清澈無比。
美國作家彼得.馬修森當過特工,他在一九六O年代率先嚐試了LSD迷幻藥,體驗改變心智的能力。後來他與一位生物學家同行,前往喜馬拉雅山脊尋找高貴的動物雪豹,在自然書寫的經典作《雪豹》中描述道:「是不是高度使然?我感覺開朗、清明,再度像個小孩子。」
那不過是我第一次上山(或許正因是第一次上山),身體傳來的訊息顛覆了過往的認知──原來人不需要睡那麼多覺,甚至不用吃得太飽。自然中蘊藏一種能量,能穩住你的核心。
大夥在中午下到登山口,都開心得不得了!司機沿臺14甲開過武嶺、清境農場,載我們到埔里吃了頓豐盛的慶功宴,然後駛上國道3號返回臺北。隊員像遊覽車上的小學生,亢奮地聊着剛結束的荒島歷險記,不過這兩天的事,感覺已像另一個世紀,另一顆星球的回憶。
進城時剛好是傍晚,天還未完全暗下,夕陽的光線灑在水泥叢林的樹冠層,空氣中流動着一股曖昧的氣息。
馬路上擠滿了人,全是剛下班或剛下課的,拎着包包要從一個地方趕往下一個地方。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場面好陌生,甚至有點詭異,他們面無表情地繞過高樓的轉角,好像《楚門的世界》的演員,要去「布幕後方」領取今日的工資。
楚門=Truman,是真人(true man)的諧音。我透過車窗望着外面的世界,當下萌生出一個念頭──這些「真人」是不是都在配合我演一場戲?我不在「山下」的時候,他們都在休息嗎?
波蘭攀登大神克提卡曾經說過,登山會讓「衆妙之門忽然敞開」,雖然過程中不乏負面感受,然而「每種感受都開啓了正面迴應的可能性:喜悅。自信。平靜且與世無爭。」
山上的生活很簡單,會喚起求生的本能。人帶着變敏銳的感官回到城市,平時習以爲常的景物一瞬間有了全新的刺激,會去思考平常不太會想的課題,無論那些課題多麼天馬行空,多與「現實」脫節。
克提卡是在喀喇崑崙山脈那座彷彿宇宙中心的迦舒布魯姆四號峰,體會到登山如嗑藥的神秘經驗,他指出「大腦裡一些偏僻的角落,只在極端情況下才能進入。」而極端情況往往源自於痛苦,那正是登山不可或缺的要素。
主流宗教向信徒兜售「極樂世界」的願景,因而受到歡迎,追求痛苦似乎違反人的天性。但痛也是一種「感覺」,藉由它能觸碰到存在的本質(人生來受苦是吧),爲了消解它,讓自己好過一點,人創造出另一種現實。
當我陶醉於片刻開悟的欣喜,車子漸漸接近家門口,一股深沉的失落感蔓延到全身……我意識到,明天醒來就會加入他們,扮演好我在城市中的角色。我會再次把身邊的牆築高,擋掉所有不想接收的訊息。
音樂家阪本龍一是一位自然主義者,發起過森林再造計劃,他對這種雙重現實的反差有獨到的見解:「敏感的人要活在現代的社會,非得變遲鈍不可。待在都市裡,已經感受不到刺激了,都市中人類製造出來的刺激很無聊。」
廣告看板、捷運燈箱、各種刺耳的噪音,科技製造出聲光的奇觀,像潮水淹沒了人的感性。爲了好好過日子,選擇性遲鈍成了必要的手段,我們只看自己想看的,聽自己想聽的。久而久之,好奇心跟着黯淡下來。
回到山裡重新把五感擦亮,是有效的解方,但那會不會是一種逃避呢?我在山上碰過好多不想下山的人,跟他們聊天,每個人在平地都有不願面對的問題。
爬山的前幾年,我像山林的成癮者,下山後真的會有戒斷症狀。被接駁車放到解散點搭捷運回家,揹包一直撞到其他人,一個人髒兮兮地靠在車廂的角落,感覺自己格格不入。誰曉得,我今天凌晨才英勇地通過一座斷崖呢?
到家先把骯髒的裝備扔在一旁,倒頭就睡,隔天太陽還沒出來就醒了,以爲又要去摸早黑。出門覓食,整顆心還在山上,走在路上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該吃飯的時候吃不下,不該吃又亂吃一通,好像在彌補山裡挨的餓。而無時無刻都很口渴。
那樣的後座力同樣呈現在身體上:腳趾發麻,腳底痠疼,腳跟積了厚厚的一層繭,像高中時每天彈吉他的手指。從小腿肌到大腿肌都繃得緊緊的。肩膀、背、腰,這些負重的部位好像還扛着揹包不願放下。皮膚因爲紫外線長時間照射而發紅、脫皮,一看就是剛下山的人。
剛下山的人啊,他在城市裡活得很抽離。
他到處打聽厲害的按摩師傅,在物理治療所和其他山友不期而遇,都想盡快把身體修好,就能再次上山。他一邊承受低海拔的壓力,一邊對自己說,重回山裡能讓忙碌的時光暫停,登山不會佔用你的人生。
人是經驗的動物,一件事反覆習慣後,強度會隨之遞減。一趟趟山行,把我的身心淬鍊得更加強壯,「登山藥丸」的致幻感也變淡了。我比從前更知道如何平衡自己的心,在兩種生活之間自在地轉換,它們漸漸貼合爲一個現實。
住在森林裡我不再怕黑,半夜從帳篷鑽出來上廁所,不再害怕身後有一萬隻眼睛在看着我。返回喧譁的人世,知道如何安放對山的思念,林間濃郁的對比色、樹幹的觸感、空靈的鳥鳴、石頭被烈日烤過的氣味,我的感官栩栩如生儲存着這些記憶。需要時就把它們召喚出來,緩解我的緊張。
我熱愛山林,同樣喜歡城市。人在城裡工作,遇見心愛的人,一同在生命的地圖上探險。然後走入自然,去找尋遠遠大於自己的東西,查看更古老的時間。如今我不帶任何預期地上山,就讓各種經驗通過我,再帶着那些經驗回到日常,讓自己慢下來。
自然不只是一片山水,自然是一種精神。一樣永恆的只有時間。
(本文摘自陳德政《時空迴游》一書,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