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孩成為貨幣?好女孩、派對女孩&收錢女孩的「夜店社會學」

「好女孩也好,派對女孩也罷,其實全都只是人們想像出來的典型,用來把女性性道德的社會評價與她的地位高低緊緊牽繫在一起,從而畫出一個從有到無的光譜。」圖爲美國費城一家酒吧。 圖/路透社

▌本文摘自《當女孩成爲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臉譜出版,2021)

好女孩也好,派對女孩也罷,其實全都只是人們想像出來的典型,用來把女性性道德的社會評價與她的地位高低緊緊牽繫在一起,從而畫出一個從有到無的光譜。確實有些女孩總愛跟着公關一起跑趴,但也確實有些女孩的事業工作繁忙,因而比較少出來玩。

多數人其實都落在好女孩、與派對女孩這兩個極端之間:多數女孩都是在工作空檔、暑假期間,或者任何一個她們有時間、也有意願的時候去夜店玩。

然而,只要她們經常出去玩、會接受免費飲料或餐點招待,任何人都可能被視爲派對女孩,並招致污名——這跟一百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商店櫥窗和時尚展示現場的女孩所得到的待遇,幾乎如出一轍。

取自Ashley Mears的兩本學術著作,分別是《標價美麗》以及《當女孩成爲貨幣》。 圖/《標價美麗》與《當女孩成爲貨幣》書封

「美模與美酒」(models and bottles):圖爲吉吉哈蒂的21歲生日派對。 圖/法新社

▌「派對女孩階級化的污名」:酒促小姐、桌邊女孩、模特兒

聖特羅佩的港口一側是蔚藍海岸的清澈海洋,另一側則是古色古香的法國裡維埃拉市鎮,手工藝品店林立,狹窄的街道巷弄地上則鋪着鵝卵石。每年六月至八月,這個港口會成爲來自世界各地巨型遊艇的停泊地點,開曼羣島的旗幟在地中海的微風中飄揚。到了晚上,港邊區域將搖身一變,成爲一個大型伸展臺,遊艇喇叭傳出舞曲陣陣,遊艇主人跟賓客在甲板上用餐、跳舞,並邀請在岸邊闊步的亮麗女孩上船。

女孩們會穿着高跟鞋和連身裙在海濱步道來回踱步,等待邀請,有時還會跟行經的遊艇上的乘客揮手。如果受邀,女孩們就會登上船,喝杯香檳,跳跳舞,通常都是赤腳,因爲在爬上甲板前,得先把高跟鞋脫掉,免得刮傷遊艇上的木質地板。

我和桑托斯在坎城待了大約一週後,便來到這裡找西班牙富豪公關恩里科引介的歐洲朋友;他們同意讓我這週末上游艇一起開趴。週五晚上的日落時分,海濱步道邊已經開始有一小羣女性開始踱步閒晃。有些是趁着暑假到歐洲旅遊的大學生,有些則是和朋友出來玩的模特兒。有些女孩則是遊艇男子口中所謂「真正的專業人士」。

位於法國地中海的Saint-Tropez原本是古老的小漁村,現在則是知名的高級度假天堂。其港口則成爲時尚名流與超級富豪舉辦派對、私人婚禮的場合,目前港口主要是用來停放私人遊艇、也會舉辦遊艇競賽。 圖/維基共享

Saint-Tropez港邊。 圖/法新社

流行音樂從甲板上的喇叭傳出,震耳欲聾,有兩位這樣的女孩就登上了義大利銀行家喬瓦尼(Giovanni)所擁有的巨型豪華遊艇,和他的義大利朋友一同飲酒作樂。自青少年時期起,這艘遊艇就一直停靠在這裡,供他富裕的家人來度假休憩。現在他每年會和朋友來玩一次,這些朋友有男有女,多半是法律界或金融界的年輕專業工作者,全都出身上流社會。

喬瓦尼看見這兩位女孩踏上他的遊艇時,開始顧慮了起來。她們身材高挑,身穿荷芙妮格(Hervé Léger)的緊身小洋裝,掛着厚重的假睫毛、嘴脣極豐滿,頭髮是耀眼的金色,整齊盤起,彷彿像模仿派瑞絲.希爾頓的造型假髮。喬瓦尼警告他的朋友:注意手機和錢包。不過,在港口中央的甲板上,這場露天舞會依舊持續着,整整半小時,男性還是和她們一起跳舞、聊天、喝酒。

在敬酒和跳舞的空檔,喬瓦尼和他的朋友開始在那兩位女孩聽不到的地方開玩笑:「我要帶她回家見我媽。」這引發了現場許多笑聲。

此爲2010年卡爾拉格斐在Saint-Tropez展出他替香奈兒設計的2010-2011 Cruise fashion collection,當時邀請多位知名模特搭乘遊艇進場。 圖/路透社

在喬瓦尼出發往聖特羅佩前,我在米蘭見過他。當時他曾跟我說,他和朋友對VIP夜店裡這類女孩都會比較警惕,必須分辨她「是妓女還是正常人」才行。他說,如果一個女孩獨自流連在聖特羅佩的酒吧,特別是穿着也過於暴露性感的話,那就很可能就是性工作者。

跟紐約的公關一樣,喬瓦尼和他遊艇上的朋友都有一種感覺,會根據他們想像中的「性美德」將女性區分成幾種道德類羣:好女孩、派對女孩,以及最危險也最受鄙視的收錢女孩(the paidgirl)。男人總認爲他們可以根據一些模糊的特點,區辨出誰是收錢女孩,也就是那種被僱來開趴的派對女孩。收錢女孩包括酒促小姐,以及所有其他被認爲破壞了性別規範的女孩,因爲她們會策略性向僱主求取這些性相關行動的報酬。

最明顯的收錢女孩,莫過於那些爲夜店工作且獲取報酬的人。酒促小姐——也叫酒瓶服務生——是負責替客戶點單,並且幫忙把貼着點燃煙火的酒瓶送來的雞尾酒服務生;如果她們受邀的話,偶爾也會坐入桌席,一起娛樂客戶。除了替客人點單、送單之外,業者也期待酒促小姐能夠把男性客人帶來店裡包桌;換句話說,她們受到期待,要儘量動員自己跟這些有錢男子以及與過往客戶的關係,促使他們包桌或消費。

Mears書中也提到,女孩們層層「高低」的階級並不完全是她們自己塑造成的,而是由這些有錢人、負責仲介女孩的公關、女孩們的經紀人、夜店與餐廳經營者、乃至於決定誰有權進夜店的門房間層層互動而決定出的。書中也提到,許多門房在放女孩進入夜店時都會有各自不同的考量,包括外表胖瘦標準、當日的顧客樣貌等,來決定放行怎樣的女孩。 圖/歐新社

示意圖,2021年一家位於美國費城的酒吧。然而書中也提到,女性的階級制度一旦完全根據男性的喜好來排序,只要有女性因美貌而「被賦權」、鼓勵去享受美貌帶來的好處,就表示同樣會有女性遭到貶低。漂亮女孩即使被允許進入財富的核心圈子,卻也仍是局外人,依舊由男性掌握決定權。而這整套透過富人、公關、夜店策畫的階級排序遊戲,就是爲了讓女孩同意這種交換條件,而不會讓她們發現自己遭到剝削的手法。 圖/路透社

如果說公關是負責帶女孩入桌的,那麼酒促小姐就像女版的公關。一旦到了夜店,酒促小姐就得不擇手段地吸引客戶的注意力,而她們的手段通常是調情。這個工作的報酬可能很高。酒促小姐一般每晚的小費是總消費的20%,大約會是兩百到八百美元不等,不過客戶通常都會另外再支付她們現金。而每晚這些現金小費就可能高達數千美元。

收入高是高,但從事這份工作的女性都把它稱爲「骯髒勾當」。

「必須表現得有點像小妓女才行」,恩里科的女友奧爾加就這樣解釋,她以前曾在一間小夜店當酒促小姐。即便每晚都能拿到大約一千美元的小費,但她覺得這份工作會讓人心情很差:

如果說公關是負責帶女孩入桌的,那麼酒促小姐就像女版的公關。一旦到了夜店,酒促小姐就得不擇手段地吸引客戶的注意力,而她們的手段通常是調情。收入雖高,但從事這份工作的不少女性會把它稱爲「骯髒勾當」,即便每晚都能拿到大約一千美元的小費,但這份工作依然會讓人心情很差。圖爲酒促小姐示意圖,取自拉斯維加斯的Intrigue Nightclub照片。 圖/Intrigue Nightclub

另外一種收錢女孩是所謂的「桌邊女孩」(table girls),這些有拿錢的年輕美女,會在酒吧附近等人邀請她們坐入希望有女伴加入的客戶桌席。我只有在一間夜店,也就是Club X,看過桌邊女孩;會有一位雞尾酒服務生負責招聘,並負責安排調度她們坐到哪些客戶的席間。公關非常鄙視桌邊女孩。來自義大利的三十四歲白人公關託尼(Toni)就說,這種女孩根本已經接近性工作者了:

桌邊女孩跟坐在託尼那桌的模特兒做的事情其實非常類似——相貌都很美麗,並且坐在桌邊喝着免費香檳——但兩者社會地位卻大不相同。這種社會地位的迥然差異,要藉由再三畫界的工作來維繫;在這裡,畫界指的就是特定路數的宣傳與論述——桌邊女孩是用現金買來的,而且她們很「放蕩」;相對地,模特兒的報償是免費酒水,所以她們地位相對較高。桌邊女孩跟酒促小姐之所以被視爲很接近性工作者,是因爲她們會爲了明確的報酬,而將自己的容貌商品化。

桌邊女孩跟模特兒做的事情其實非常類似——相貌都很美麗,並且坐在桌邊喝着免費香檳——但兩者社會地位卻大不相同。圖爲2017年維多利亞的秘密模特兒在上海走秀,模特們在後臺拍照。 圖/路透社

「夜店裡所有的派對女孩都很難在這種性交易污名化中倖免。」圖爲2019年拉斯維加斯一間俱樂部。 圖/美聯社

夜店裡所有的派對女孩都很難在這種性交易污名化中倖免。

即便VIP場域會藉由女性的美貌謀利,但那些「涉嫌」利用美貌賺取經濟利益的女性,卻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夜店老闆、公關和有錢客戶都會懷疑看似有經濟動機的女人別有居心。他們稱這些女性爲「拿好處者」、「賣淫的」或「妓女」。收錢女孩的幽靈籠罩在所有女孩頭上,因爲當她們進入VIP空間裡,就形同栽入了一種極不光彩的交易——類似妓女那樣出賣了自身容貌,以換取免費的香檳和假期。

我自己也不免擔心被認爲是站在這個道德界線的另一邊。2013年夏天我來到聖特羅佩,當時又入手了一個香奈兒包包。因爲有個前模特兒朋友正在整理她大量的設計師名牌包(全都是有錢丈夫送的),之後打算到eBay 上出售。我花了300美元跟她買了其中這一個。這款黑色帆布拼接的「2.55」長型包包,在時尚界算很有辨識度的包款,不過形狀已經有點走樣,角落有時需要按壓纔會變得比較正常。不過,它標誌性的金黑鏈子還在,而且比我姊那個有補丁的包包好一點。

我本來想,這個包包可以幫我融入身邊的精英男子和成功的模特兒圈,但我揹它的時間愈長,就愈覺得不舒服:別人會不會覺得很奇怪,一個社會學教授爲何要用一個一千多元的香奈兒包包?接着他們可能會猜測,那是哪個有錢恩客送的禮物。

左爲本書作者Ashley Mears在波士頓大學社會系任教的教職員照片、右爲2007年她在替比利時設計品牌、也是英國凱特王妃的愛牌DVF(Diane von Furstenberg)走秀的照片。 圖/波士頓大學、Diane von Furstenberg

▌「我不是那種婊子」:派對女孩與軟性妓女的劃界

總而言之,客戶會將女孩與性工作者或潛在的性工作者全部混爲一談,因爲女孩使用了身體資本換取男人的經濟資本—而這兩種資本是構成VIP夜生活的基礎。當我向Club X 的老闆說,我打算進行夜生活的研究時,他輕蔑地說:「你應該探討的是有多少女孩跑趴跑到成了妓女,做這一類的報導纔對。」從他的暗示來推斷,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收錢女孩、派對女孩和好女孩之間的最大差異在於,人們對她們的性道德的認知與想像,也就是在多大程度上她們會遵守性相關行爲的性別規範。這些譬喻實際上是一種道德分類,將女性區分成善良且性道德較高的類型,以及較爲性開放,而且還會算計的類型。

或許是知道VIP現場的男人有可能將自己視爲收錢女孩,我遇到的大多數女孩也都會積極做出畫界工作,好區分自己和性工作者之間的差異。女孩們會很快批評那些太渴望覓得有錢人的人,她們形容這樣的女性是「蕩婦」或「婊子」——這是我在坎城發現東歐女孩很愛的用語。

收錢女孩、派對女孩和好女孩之間的最大差異在於,人們對她們的性道德的認知與想像,也就是在多大程度上她們會遵守性相關行爲的性別規範。這些譬喻實際上是一種道德分類,將女性區分成善良且性道德較高的類型,以及較爲性開放,而且還會算計的類型。圖爲示意圖,模特正在倫敦時裝週替設計師 Richard Quinn的時裝秀準備。 圖/路透社

例如,在坎城和我同房的23歲捷克模特兒安娜(Anna)很擔心我會混淆派對女孩和收錢女孩這兩種人,於是她告訴我:「不要寫捷克女孩是婊子。」安娜解釋道,一般人都不懂這個免費的VIP世界是什麼樣子:

她口中的「婊子」指的是爲了錢和禮物而從事性行爲的人,那跟只是想要出去玩的女孩大不相同。在正式訪談與非正式談話之中,女孩也會淡化自己想認識男性的興趣。在女孩提到出去跑趴的理由中,情感關係似乎徹底缺席了。除了一位女孩之外,所有人都表示了下面這位我在坎城遇到的立陶宛女孩話中的意思:「這裡不是認識男朋友的地方!」

圖/歐新社

圖/XS Las Vegas夜店

▌「美貌作爲資本」:到了今日,美貌還能換到多少東西?

許多人認爲,美貌是女性的一種資本,是可以用來換取向上流動機會的資源。有人更主張,美貌或許可說是女性的特殊力量,得以顛覆傳統的階級秩序。皮耶.布赫迪厄所提出的「致命的吸引力」(fatal attraction)一詞,就恰如其分描述了美貌這種天生而意外的特質,是怎麼樣協助底層階級的女性規避和顛覆傳統的階級秩序,併成功滲透到一般不跨階級通婚的上流社會。

即便這種美貌是女性的「情慾資本」(erotic capital)的論述蔚爲流行,但卻沒有什麼實際的數據支持。雖然「上嫁」(Hypergamy)或者「嫁入名門」乍看確實是女性得以動用其情慾資本而獲致的結果,然而多數研究往往顯示,「門當戶對」的婚姻形式其實比較普遍,而且從一九八○年代以降,伴侶之間教育程度與收入相近的比例持續在增加。

性對男女的影響永遠都不對等。男人多借着性徵服來獲得地位和尊重,但濫交卻會徹底毀掉女人的尊嚴與地位。女孩可能擁有豐富的身體資本,但她們消費這種資本的能力,卻大大受到性別化的性行爲規範的箝制。

許多人認爲美貌是女性的資本,可以用來換取向上流動的資源。有人更主張,美貌或許可說是女性的特殊力量,得以顛覆傳統的階級秩序。然而,即便這種美貌是女性的「情慾資本」(erotic capital)的論述蔚爲流行,卻沒有什麼實際的數據支持。圖爲設計師品牌Reed Krakoff在2014年秀場後臺的照片。 圖/Reed Krakoff

《當女孩成爲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

作者: 艾希莉.米爾斯

譯者: 柯昀青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1/10/02

內容簡介:作者艾希莉.米爾斯在「美模和美酒」(models and bottles)的世界裡度過了十八個月,並根據這段期間的田野調查工作,寫下了這本頂級夜店與派對現場的第一手紀錄。米爾斯集社會學家、作家和前時裝模特兒身分於一身,憑藉過去在時尚產業的歷練、所謂「夠好」的外表條件,外加社會學者的洞察力,要帶讀者深入如紐約、米蘭、坎城、邁阿密等派對聖地中既高檔、又不隨便對大衆開放的夜生活狂歡現場。無數個深夜,她隨着夜店公關入場,以派對「女孩」身分直擊富豪們鋪張的享樂活動,並試圖理解其中金錢、權力關係與性別結構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