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慰安婦：用少女像，交換下一場戰爭？

1945年8月23日，距離日本正式投降盟軍僅僅8天，日本政府即刻成立特殊慰安施設協會（簡稱RAA），以因應盟軍登陸後的「特殊需求」。 圖／維基共享

有一種期待叫做「不再發生」。

1945年8月23日，距離日本正式投降盟軍僅僅8天，日本政府即刻成立特殊慰安施設協會（簡稱RAA），以因應盟軍登陸後的「特殊需求」——換句話說，RAA是日本政府面對GHQ特設的公娼制度。

短時間內，日本政府以看護婦等名義，招募到上萬名女性投身RAA。其中，投身者多是經濟貧困、戰後無所依歸等，社會處境堪憂的弱勢女性。起初他們都以爲自己將成爲擁有良好出身，專門從事醫療看護服的「篤志女子學徒隊」般的女性注1。然而，這羣來自底層的日本女性，卻成爲日本政府積極保護擁有「純粹優良血統」的貴族女性的犧牲品。

RAA設立半年後，隔年3月就遭盟軍解散，但「性交易」空間早已成形。爾後取得營業執照的稱爲「赤線」（アカセン），未取得營業執照的稱爲「青線」（アオセン）。如今，在沖繩胡差市（今沖繩市）一座小坡的巷弄中，仍看得見殘存的幾家美軍俱樂部等特種營業場所，或是刊登俱昭和風格手繪小電影海報的色情電影院。在美軍基地重心轉移之後，那裡轉而成爲當地底層階級尋求性交易、紓解肉體慾望的場域。

這羣來自底層的日本女性，卻成爲日本政府積極保護擁有「純粹優良血統」的貴族女性的犧牲品。 圖／美聯社

這樣的狀況並不僅止於日本本土，隨着美軍於冷戰時期的常駐，臺灣與南韓都因此出現了大量由國家特別扶植或允許的性產業聚落，環繞着美軍基地而浮現。

2014年，120位曾於1960至70年代初期，於美軍基地附近從事性工作的南韓女性，對南韓政府提起訴訟，要求政府針對「曾有系統地扶植基地周邊性產業」進行道歉與賠償。

據原告阿嬤們的控訴，南韓政府於1960年代，爲了讓美軍基地成員得到「滿足」，曾對她們進行英語以及美國文化教育；同時，對她們性器官的健康問題進行嚴格審查。然而，當這羣性工作者出現與性無關的生理不適，政府一概置之不理。此外，這羣女性甚至遭到囚禁的命運。

今年1月，據南韓法院裁決，基於具有明確證據的前提下，南韓政府於1960年代對性工作者的強制行爲實屬違法。其中57位原告將獲得南韓政府4,240美金（約新臺幣13萬元）的賠償，以示彌補其生理與心理的創傷。儘管其餘原告因證據不足，而未獲得賠償，但此項裁決仍被國際輿論視爲難得一見的勝利。

不過這份勝利，也映射出東亞於戰後的艱難：戰爭，始終作爲一種常態。

「當時的說法是，你在夜店上班賺外匯，是『愛國的』，這樣就是勤奮的韓國人。」曾在南韓平澤美軍「基地市」，從事性工作的Jang Young-mi對《美聯社》表示。在2014年的採訪當下，Young-mi在基地市住的舊娼寮正面臨都更威脅，與社會脫節又無親可依的她，也絕望地喊出：「我的人生，是作錯了什麼事...？」 圖／美聯社

▌告別戰爭作爲另一種敘事的可能

從太平洋戰爭底下的慰安婦，到戰後南韓、菲律賓、臺灣與日本的慰安設施，戰爭本應做爲一種政治上的例外狀態，卻因着冷戰下各種衝突的起伏而成爲過去70年來的常態。

而無論是1965年的和解體制，乃至2015年底由朴槿惠與日本安倍就慰安婦問題達成「不可逆的最後一哩路」的協定，都是在兩國最重要的盟友：美國的期待與斡旋下達成。

特別是近年，來自北韓逐漸升溫的核武威脅與中國在南海的野心部署，使得美國在太平洋陣線的佈局更顯關鍵。於是，日韓之間關於殖民與戰爭問題留下的論爭，成爲美國不得不解決的燙手山芋。「和解」轉而不是目的本身，也並非爲了正義而存在。

「和解」成爲爲了下一場可能在東亞某個角落爆發的「戰事」而形成的「政治交換」。

傷痕不僅於此。長達70年的戰備／戰爭狀態，導致大量駐軍進駐東亞。在部分論述中，慰安設施成爲避免性侵害發生有的「一時」手段。然而，截至此刻，從未有過明確數據足以證明，慰安設施是有效降低性犯罪發生的充分設計。

相反的，我們仍不時耳聞沖繩與南韓基地周遭，因美軍而起的性侵案件。最近一次，是發生於2016年4月底，由退役軍人Kenneth Shinzato在沖繩嘉手納基地附近犯下的性侵致死棄屍案。

截至此刻，從未有過明確數據足以證明，慰安設施是有效降低性犯罪發生的充分設計；相反的，我們仍不時耳聞沖繩與南韓基地周遭，因美軍而起的性侵案件。圖爲1995年，沖繩反美軍基地抗爭。 圖／法新社

戰爭與戰備狀態所誘發的，是源自國家動員的性壓迫的可能。與一般日常性產業不同的是，基地周遭的慰安設施是爲了迴應例外政治狀態下的特殊設計。南韓的例子凸顯出國家在此過程中將「性」與「人民」作爲與美國交易的籌碼。

去年年底，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前往夏威夷珍珠港參訪時，南韓慰安婦團體「少女像促進委員會」便在首爾慰安婦少女像之後，在日本於釜山的總領館前設置第二尊少女像。此舉引發積極與日「和解」的朴槿惠政府，與南韓民衆間的激烈衝突，進而致使「少女像促進委員會」着手策劃於世界各大城市設置少女像的行動。

抗爭背後的怒火其來有自。當2015年12月28日，日韓簽訂最後協調的合約後，安倍旋即在給付賠償款項前夕聲明：此份臺幣2.7億元的款項爲「治癒目的」，而非履行戰爭責任。

事到臨頭，安倍再一次地以日本政府之名，背離70年前的戰爭責任。

眼見少女像開始在釜山開啓「遍地開花」的第一槍，日本毅然於2017年年初，召回駐韓大使長嶺安政，並延緩兩國間的經貿會談。與此同時，朴槿惠政權也因崔順實案，遭遇前所未有的醜聞風暴，甚至在釜山少女像還未撤離、長嶺安政也尚未返回南韓之前，朴槿惠就已黯然下臺。

去年年底，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前往夏威夷珍珠港參訪時，南韓慰安婦團體「少女像促進委員會」便在首爾慰安婦少女像之後，在日本於釜山的總領館前設置第二尊少女像。 圖／歐新社

抗爭背後的怒火其來有自。當2015年12月28日，日韓簽訂最後協調的合約後，安倍旋即在給付賠償款項前夕聲明：此份臺幣2.7億元的款項爲「治癒目的」，而非履行戰爭責任。 圖／路透社

一直到今年4月初，因爲北韓核武威脅，迫使日方不得不謹慎以待。在美方的敦促與壓力之下，日本「暫時性」地擱置了與南韓間的銅像爭議。長嶺安政在「自動休假」84天后，於4月3日返回駐韓大使崗位。

關於安倍去年點燃的種種爭議，漸漸地被壓抑在主流輿論之外。由美日南韓所建構起，藉以對抗中國、俄國與北韓的防線，又一次地，在北太平洋海域上清晰浮現。

和解與正義始終受到政治所誘惑。關於和解的終極目標，還是在政治過程中遭逢交易與妥協。截至此時，日韓之間紛爭仍舊持續延燒，面對美國作爲無力確保有政治慾望的仲裁者，不爲正義的和解已一再證明，關於解決東亞盟國間的糾葛，仍有漫漫長路攤在眼前。

在長達70多年的「跨境」戰爭狀態中，臺灣與朝鮮慰安婦無疑是人們重新思索，單以國族敘事撐起的和解之路是如何脆弱。如不直面戰爭提出質疑，在東亞長期的複雜對峙局勢下，我們或許終究無法徹底告別戰爭造成的種種乖舛命運。

特別是，此刻的東亞仍在戰備狀態中。隨時一觸即發。

眼見臺灣只剩兩位二戰慰安倖存者，可以陪着她們直面戰爭深淵的時日，已經不多。

眼見臺灣只剩兩位二戰慰安倖存者，可以陪着她們直面戰爭深淵的時日，已經不多。圖爲《蘆葦之歌》中的蓮花阿嬤，蓮花阿嬤已於2017年4月20日逝世，享壽93歲。 圖／《蘆葦之歌》，婦援會提供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備註

「篤志」一詞意味着飽滿熱情，對特定事業有一番志向之意。在日本明治維新起步後，日清戰爭(1894-1895)與日俄戰爭(1904-1905)的開打使得戰場上醫療看呼的需求人才大增。新島八重投入救護行列，並在貴族女性之間籌組「篤志看護婦隊」。成員以當時的上流階層與皇族女性爲主。因此，日籍學者吉海直人主張「篤志看護婦隊」不是純粹的看護婦團體，特別是內部成員並未具備看護是專業資格認證。該團體可以說是當時政治局勢下，由女性構築而成的政治互動場域。然而，此後「篤志」一詞漸漸成爲日本15年戰爭中，指稱爲戰爭付出，上前線或在後防協助部隊運作的女性泛稱。在此需注意的是，在中文世界，有文章指出沖繩的知名「篤志女性」，姬百合女子學徒隊於戰後成爲RAA成員。這項主張仍未有明確證據得以驗證，故須謹慎以待。特別是，姬百合女子學徒隊在沖繩地面戰時，一度遭遇日本軍的「自決」要求，據史料記載，因解散後逃亡與自決者佔八成。倖存者爲數不多，僅只兩成。關於篤志看護婦隊與新島八重，日本大河劇《八重之櫻》有過簡短描繪。姬百合英文論文可參閱：Tanaka, Y. 2001, Japan’s Comfort Women: Sexual Slavery and Prostitution during the World War II and the US Occupation. Routledge,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