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佳樺/追蘋果

外公生於馬關條約次年,會臺語、北京話及日語,常說日語是他的國語。

他可以同時使用三種語言:開藥方時寫北京話,中藥用書多文言文,外公使用簡易文言做心得筆記。「身體叨位沒爽快?」對求診病患則慣用臺語表達關心。倘若我在藥鋪玩彈珠、跳繩,診間會傳出低沉的日語警告:「以以咖捏呢西漏(莫鬧哦)。」外婆立刻將右食指放脣中,我再怎麼不懂日語也知道要保持安靜。藥鋪生意忙時,外公外婆會互道:「木利西待以得捏。」我自行翻譯成:「食飽未?」後來才知意思是:「不要太勉強哦。」

外婆比外公小一輪,與我溝通多以臺語爲主。不清楚外婆爲何少用日語?也許擔心與父母分開、寄住的我能在語言上消除不適應感,她常與我輪番接力楊麗花、史豔文劇中的唱腔曲調,外公聽一會兒,便起身到藥鋪櫃檯,按下老舊手提錄音機適時地「卡歌」,自顧自地哼起日本歌。

那是一首接一首隻專屬外公的歌單,但無人離開現場,外婆秤藥,我發呆。陪伴兩老的十多年日子,漸漸體會外公切歌的動作似乎在切換心情,藉由熟悉旋律讓情緒不要被病患病情或藥鋪生意影響,也不太理解外婆怎麼不捍衛聆聽臺語愛歌的主權,只安靜地陪聽?看着外婆平和的神情,多年後我猜測:龜毛頑固的外公是主旋律,外婆是副歌,曲子怎麼唱或搭配,和諧開心就好,這養成了日後我在KTV與友同樂,旋律縱使極陌生,也能自在地在一旁拍照、吃食,跟着哼唱。

外公的歌單我完全不懂,日久,竟也能跟着哼。女歌手的樂音從藥鋪櫃檯的手提錄音機鑽出,每個字尾都會顫抖,彷彿音長出手腳慢慢地爬坡,前進幾步便因坡陡而步伐微微顛簸、再繼續緩緩攀爬。好奇打開卡帶,歌單消失無蹤,老舊暗橘匣身長出許多斑點,上頭貼的歌手名字毀損大半,只殘留四個日文:「人工U活」。

問外公演唱者及歌名,他總是揮揮手沒有搭理。後來外婆才解釋,「這歌星是恁阿公甚呷意個『米索利伊巴利』。」

升學大考前,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浪一般襲來,我當時着了魔般自學日文,拿着「人工U活」四字詢問老師,彷彿持着殘留碎片,試圖還原拼圖全貌。謎底是:美空ひばり,美空雲雀。

卡帶專輯每面七首。最喜歡曲子轉到A面倒數第二首〈リンゴ追分〉,外公一聽到樂音響起,便問外婆家裡有沒有「林果」——蘋果,當時屬高價位,只有年節或拜拜纔會現身餐桌,平時上桌的是自家栽種或野生野長的龍眼、土芭樂,銀白細緻的蘋果肉多麼誘人。

不懂日語的我擅自把此首歌名〈リンゴ追分〉譯爲「追蘋果」。當外公哼唱時,鄰村有位小外公幾歲的老伯是退休榮民,曾擔任國民軍,因爲打仗受傷,天氣變化時關節總會痠痛,經常找外公配藥。老伯會對着年幼的我唱:「老天爺你擺傻兒,給您買狗大黃瓜兒。」說是老家河南兒謠,祈求老天放晴。河南話的「擺傻兒」我聽好久才知道是「白下(別下)」,「買狗」意指「買個」。老伯問診時聽外公播放日本歌,便想起二戰時日本兵如何用爛飛機挑釁美國戰船,接着罵日本人多壞,大聲唱着〈中國一定強〉,平時嫌我唱歌仔戲吵的外公默默關掉收音機,把主場讓給老伯。

後來有一陣子外婆日夜播放美空雲雀的卡帶,退休榮民老伯前來,靜靜地不發一言,因爲外公去當仙了。外公病重時,每次看到日益消瘦的外婆總會說「木利西待以得捏(不要太勉強哦)」,當時着迷日劇、自學日文的我終於會寫這句日文了:「無理しないでね」。

不知是否受日劇影響或是想多瞭解外公生平,我着魔般查找家中美空雲雀卡帶的歌詞翻譯,隱隱聽出〈追蘋果〉也許是首哀歌。

有次逛金石堂翻閱日本演歌本,〈追蘋果〉是美空雲雀1952年名曲,中文翻譯爲「蘋果花」,敘述出生津輕的少女在蘋果花開時節想念亡母。津輕在日本青森縣,盛產蘋果,追分是日式地名,類似三岔路。

日後我總認爲時間是翻譯家,兒時日本旋律如隔層紗,我只會跟着哼,始終窺探不出曲子的內在精髓,但在不知道中文翻譯前,我竟能哀傷歌手的哀傷,生疏的語言飄啊飄,透過耳膜滲入身體,心浸得微潤、麻癢,那一刻,陌生的語言竟有種熟悉感,好似認識多年的老友,起初極有隔閡,某天頻率接上了,對方的身影笑貌在我們心底便有了重量。

時常納悶外公可以輕易告知歌手及歌詞大意,爲何刻意留着謎團,讓我時不時猜測謬想,甚至望文生義。

後來卡式錄音機幾乎成了絕響,大家改聽CD,那捲日文卡帶因磁帶髒污、受潮,播放時雜音甚多,褪成生活中的佈景。

我婚後許久,女兒常說我在她看《巧虎》、《海綿寶寶》卡通時,自行戴上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奇我在聽什麼?爲什麼不一起看?我未曾察覺在音樂上與女兒不同調,只覺得幼兒卡通與自己不對頻。女兒的抗議讓我想起外公嫌四周吵時便卡歌,讓美空雲雀的嗓音響在藥鋪裡。

十多年前鳳飛飛在「流水年華演唱會」的臺灣場次裡重新詮釋〈追蘋果〉,youtube轉播時,全家放下手邊事,音符滑過屋內、流過我們的手、臉、肌膚毛孔,畫面全回來了,當年我呆呆聽着不懂的曲子,外婆則是手不停地秤貨包藥。兩位歌手嗓音殊異,美空雲雀鼻音濃重,音色如珠子在沙上慢慢推進;鳳飛飛音色雄渾,水瀑一般從河谷中流泄,我還以爲自己忘了旋律呢。剛上小學的女兒則用奶嗲的童音問:這是什麼歌?她完全聽不懂,要我們陪她看《海綿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