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轉到返鄉──綜論古蒙仁的散文

作家古蒙仁向以報導文學著稱,但歷年出版的散文作品也極可觀。(古蒙仁提供)

作家古蒙仁向以報導文學著稱,但歷年出版的散文作品也極可觀。(古蒙仁提供)

(時報文化提供)

一、古蒙仁的散文定位與評價

2016年6月,古蒙仁〈遷居青埔〉一文,正好銜接了2010年6月〈再見,天母〉一文,正式宣告了作家離棄住了25年的臺北,遷往桃園青埔,如他自己說的,「悠活」既是一種生活態度,也是一種心理狀態,是身心靈的自在解脫與超越。在住了五年多之後,青埔成了古蒙仁繼虎尾、天母后的第三故鄉,也是他自稱的「終老之鄉」。

《青埔悠活》這本書搭配了百餘幅古蒙仁拍攝的照片,令讀者彷彿回到他七○年代報導文學光景。只是黑白色調換成了彩色繽紛,黯淡人間成了美好時光,而時光悠悠,四十餘年矣!古蒙仁仿效彼得.梅爾(Peter Mayle)寫的《山居歲月》,開始書寫他人生中的田園之秋。嘗試用散文來書寫遷居青埔的心路歷程和生活點滴,希望能爲這塊土地留下一些紀錄。

論文學成就,古蒙仁散文與小說其實都有可觀之處,影響亦大,曾獲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中興文藝獎章、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可是2018年《鹽分地帶文學》評選的「臺灣十大散文家」,卻忽略了這位報導文學先驅。而學界近年碩博論文論及古蒙仁,多半僅僅聚焦在報導文學,就是沒有全面探討其小說或散文。

臺灣文學史對古蒙仁散文的評價,一樣是欠缺的。以目前較稱完備的2011年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來說,對古蒙仁就一字未着,實屬明顯疏漏。從現代主義到鄉土文學,陳芳明文學史論詩、小說與文學潮流較爲精到,但六○、七○年代散文恐怕是寫得最弱的一環。古蒙仁的散文及報導文學,就在這樣文類與本土論者的雙重夾縫中被忽略了。

專就散文而言,七○年代的散文,恰好經歷了外省來臺世代與本土世代的交替。四年級這一波堪稱戰後世代本土文學首發打者,在臺灣戰後出生的本省籍男性散文家裡,古蒙仁、林清玄,和林雙不、林文義,又剛好代表兩條不同的路線。林清玄與古蒙仁依附主流媒體,作體制內的努力;林雙不與林文義在美麗島事件後文風丕變,自此逐漸走向本土與黨外立場。

七○年代報導文學引領社會風潮,古蒙仁和林清玄同受高信疆賞識,也同有重要貢獻。1978年與1979年,古蒙仁連續以〈黑色的部落〉、〈失去的水平線〉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早期結集報導文學《黑色的部落》與《失去的水平線》。林清玄《長在手上的刀》、《鄉事》、《永生的鳳凰》同樣見證了高信疆主導的報導文學熱潮的重要成就,成就堪與古蒙仁比肩。古蒙仁長林清玄兩歲,而他們的文學底蘊一被報導文學聲名所掩,一爲後來的暢銷光環矇蔽,同樣未曾得到應得的肯定。

二、古蒙仁的小說與文壇際遇

說到古蒙仁,許多人對他早期小說〈盆中鱉〉描繪補習班學生的青春苦悶,極具象徵意涵的細膩文筆,念念難忘,被沈謙收入《1972年度小說選》後一夕成名。主述者「我」在走出補習班好友狹窄的宿舍後,只記得那隻作爲寵物,在臉盆中掙扎爬不出困境的鱉:「我低下頭,凝視着盆底那圈小小的世界。鱉蹣跚的在水面上爬行着,弄皺了那池淨水。細微的水波,盪漾着吊燈破碎的反光,也盪漾着他臉龐的倒影。看起來那影子像貼在水面上,而鱉就在上面爬行着,踐踏着,玩弄着」。

這和他第一篇發表的報導文學〈沒有鼾聲的鼻子-鼻頭角滄桑〉一樣,隱喻精巧,文字靈動,堪稱技驚四座:「雨天的漁港,悽清而婉然,防波堤外的浪花撲打着,遠遠的太平洋像一隻溫和的巨獸,仰臥在水天一線的千里煙波裡。一個寂寞的漁村,一個美麗的小港口」。

寫〈鼻頭角滄桑〉時古蒙仁才二十三歲,1975年發表於高信疆策劃的「現實的邊緣」副刊專欄,就此一炮而紅,展開了古蒙仁往後漫長的記者生涯與報導文學路途。七○年代中期,高信疆倡議報導文學,原是要彰顯民族主義的文化情懷,結果卻由於報導文學以現實爲基礎的邏輯,蓄積了臺灣稍後鄉土文學論戰與本土意識的能量。在技巧上,高信疆的「新新聞」(NewJournalism,新聞文學化)理想,和古蒙仁、林清玄所強調報導文學需兼有「文學特具的感性」觀念不謀而合。

1978年與1979年,古蒙仁連續以〈黑色的部落〉、〈失去的水平線〉獲中國時報文學獎,1979年又在白先勇的賞識下以中篇小說〈雨季中的鳳凰花〉勇奪第二屆時報文學「推薦小說」獎,首部短篇小說《狩獵圖》也易名《夢幻騎士》由高信疆主持的時報出版公司重新出版,一時聲名大噪。這時的他剛從軍中退伍,不到三十歲。

古蒙仁的報導文學近於抒情散文,感染力強,遠遠超越了尋常新聞記者的文字水準。甚至一直延續到中後期的抒情與生活散文,成功的實踐了高信疆報導文學「向文學借火」的理想,使他真正與其他報導/新聞寫作區隔開來,成爲罕見的「鄉土出身,文字主流」的一種典型;題材十分本土,文字卻是抒情優美的好中文。

三、古蒙仁的散文轉折與文學特質

綜觀古蒙仁散文的寫作歷程,可以1983年爲分界點。1975至1983年寫了七本報導文學專輯,1983年後轉換爲抒情/生活散文,《流轉》到《虎尾溪的浮光》,恰好也是七本,質與量都稱可觀。

《流轉》可稱爲古蒙仁唯一的抒情散文集,書寫美國風情與異鄉求學的生活感觸。篇題與文字都精美華瞻,別具匠心,不亞於早年創作小說時的講究。例如〈賦秋聲〉,脫胎自〈秋聲賦〉,只是將悲情轉換爲驚喜,情致更勝一籌;〈愛荷華之秋〉近似司馬桑敦〈愛荷華秋深了〉的轉化;〈春望〉則或許是杜甫詩作的移情,《流轉》中寫得最好的幾篇,簡直可力追余光中六○年代旅美的〈逍遙遊〉、〈落楓城〉。

《流轉》一書,字裡行間充滿濃厚的浪漫氣息,唯美的抒情風格,流淌在文字的金光中:「驅車一路南行,正趕上季節遞變的腳步。我們的車子恰像魔術師的魔杖,車輪過處,顏色由紅而黃而綠,十分明顯。中西部的平原,便這樣一步一步的被秋天佔領了」〈秋夕五月花〉。

又如同書〈優詩美地〉(Yosemite)一文:「蒼勁粗獷的棱線,將滿天的夕陽,切割成一條條黑紅相間的帶子。背光的山谷,已沉落在蒼茫的暮色中,可是那朝西的巖壁上,仍閃耀着夕陽柔和的光輝。」

這樣的文句,令人想起古蒙仁早期〈破碎了的淘金夢〉一文,寫九份山城的奇詭穠麗:「整個九份山城,浴滿日光的呈現在窗口外。一絲聲響也沒有的午後,使人覺得那是一框色調濃重的油畫,塗着一層厚厚的顏料。日光、石梯、山巒、蓊鬱的林木、傾頹的屋脊,都被過份強調得顯出一副慘烈無言的愁容來」。

如果以形式主義和寫實主義來界定古蒙仁,寫實主義無疑纔是他成功的品類。報導文學、生活散文,甚至古蒙仁的小說,也以鄉土寫實爲優。出身臺灣農鄉,曾經在60年代現代主義、虛無思想與挹鬱傷感的氛圍裡練劍的古蒙仁,小說寫得最早,總量卻不多,共結集爲《狩獵圖》、《夢幻騎士》、《雨季中的鳳凰花》、《古蒙仁自選集》、《第二章》。《第二章》出版於1991年,也正式爲古蒙仁小說創作畫下了句點。

四、返鄉心境與文學表達

1985年古蒙仁返國、結婚、生子,擔任《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兼「海外副刊」主編,後來又任「國藝會」獎助處處長、副執行長、雲林縣文化局長。這十年間,他以專欄文章,抒情文字與生活雜感,取代了前期的報導文學,收錄成《小樓何日再東風》(1990)、《天使爸爸》、(1994)、《同心公園》(1996)三書。市聲雜沓,小兒喧囂,此中多了些人間味與戲謔感,發展出一套市井小民嬉笑怒罵的文字風格。題材看似碎散一些,卻也熱鬧精彩的呈現出都市人生活的樣貌。

2002年返鄉任雲林縣文化局長後,古蒙仁開發出來的鄉愁與憶舊系列,以2004《大哥最大》與2010《虎尾溪的浮光》二書爲代表。《大哥最大》裡的各地行腳,白河蓮鄉、武陵農場、九份山城,關山小鎮,彷彿踩着自己昔日年輕的足跡憑弔過往,全書後半篇幅收攏到「返鄉雜感」,往下銜接了2010年《虎尾溪的浮光》的主調。

《虎尾溪的浮光》書寫南臺灣糖業小鎮虎尾的繁華與沒落,再度引發了讀者與文壇的關注。距離高信疆主編中國時報副刊的紙上風雲年代,荏苒三十餘年,古蒙仁已然有一點歲月的星霜了。初看此書的封面,河水悠悠,餘暉閃爍,就幾乎預告了一個輝煌時代的向晚。那是臺灣中南部盛夏的蔗鄉,虎尾糖廠員工宿舍裡的美麗童年,一種平穩舒適的南臺灣農鄉生活情調。

本書主題集中於童年與故鄉,那是一個輝煌時代的尾聲,也是臺灣中南部盛夏糖廠員工宿舍裡的美麗回憶。〈兀自矗立的煙囪〉是糖業小鎮的一頁興衰史;〈芋頭與蕃薯〉寫臺糖宿舍裡小孩世界的外省本地族羣融合;而〈吃冰的滋味〉,南臺灣夏日驕陽下,一期稻作收割時,父親命小孩到冰店買回來大塊冰磚,加上古蒙仁更早一篇〈澡堂春秋〉,可以和阿盛早期扛鼎作〈廁所的故事〉,並列爲南臺灣農鄉散文三部曲了。

五、餘音

以散文書寫南部家鄉、身世與記憶,古蒙仁是阿盛之外少見的好筆。在《同心公園》〈重返蔗鄉〉裡,古蒙仁是這麼描述他的原初記憶的:「我時常在睡夢中醒來,傾聽遙遠而低沉的,像心臟一般搏動着的輪機聲。以及小火車駛過虎尾溪鐵橋的,像音樂一般迷人的震動聲,而感到一種被庇廕的溫暖和幸福」。

同樣來自南臺灣,並且濡染了臺北的主流文化與價值,古蒙仁比阿盛晚了二十年纔開始書寫故鄉風物,這系列文字卻比他90年代的幽默風格辨識度更高,成就也與他70年代的報導文學可堪比並。

在多年以後,人們除了黑色的部落,應當也無法遺忘古蒙仁筆下的虎尾糖廠吧!那隨風遠逝了的時代,夏日有燠熱的蟬聲,襯着淺丘琉璃子與三船敏郎的斑駁海報,空氣裡中有蔗糖的焦香,租書店裡有瞌睡的老闆。

從七○年代的黑色部落,到如今的故鄉往事,古蒙仁筆下那一個個繁華落盡,孤燈清冷的小鎮,印證了臺灣社會的起落興衰。舊時月色,猶見心頭人影。在臺北主流文化和南部邊緣位置間,古蒙仁像守護家傳養鰻池的主人翁,就是到了臺北或異地,也不改鄉下人的憨直。那雨季中的鳳凰花,雖然老邁不堪,卻猶屹立在灰濛濛的天空裡,怵目的燃燒着。(本文摘自《吃冰的滋味》一書,時報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