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臉譜化人性,公式化模板成我國文藝史噩夢,爲何它40年後又翻紅
互聯網每天都給人一點新的震撼。
Sir打開頁面,一瞬間恍惚了:
今夕是何年?
你沒看錯。
樣板戲,又火了。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大爺大媽們,憶苦思甜、追憶芳華來了。
而是年輕的寶子們淪陷其中。
他們通過視頻二創的形式,重溫經典,賽博起舞。
頹系青年們,找到了最新的雞血。
知道的,是在玩梗。
不然,聽這話說的還以爲是女鬼要吸陽氣呢:
“磁場弱了就來看看樣板戲。”
“氣血好足,活人感好強,正能量好滿。”
越活越回去了?
其實,就算樣板戲今天不翻紅。
今天我們的身邊,不也充斥着樣板戲的翻版。
01
這陣風最早刮起來,是因爲網友發現了一種“正得發邪”的表演方式。
扎着雙馬尾的小女孩,面若銀盤,眼似銅鈴,神采飛揚。
△ 該圖已成爲不少00後的新頭像
還有這個:
一個出自河北梆子《渡口》,拍攝於1975年,準確來說,並未列入樣板戲行列,但也遵循了當時的創作理念。
另一個出自現代芭蕾舞劇《沂蒙頌》,同樣出於1975年,是第二批樣板戲之一。
它們靠着一股當下年輕人少有的精氣神,擊中了不少網友的心巴,“好久沒見過這麼生機勃勃的人類”。
不少梗因此應時而生,#語文書成精、#正得發邪、#好癢,脖子要長紅領巾。
越來越多片段被翻出、剪輯、二創,並且複製粘貼似地換上同一段電子音樂。
其中不少,你可能刷到過。
“走路五分鐘,肘擊200人。”
“不好,同志們,我踩到地雷了。”
“原來我們早有阿瑪尼!”
一些博主聞風而動,開始跟風模仿,梳上同款髮型、做出同款表情,還跟着做高難度的跳躍動作。
如果說,還只是網友殺時間用的網絡下飯菜。
但漸漸越來越多人開始正兒八經爲樣板戲平反。
比如。
“說白了是戲班子的動作,一羣恨國黨做文章罷了。”
似乎,是藝術家自發的,沒有特殊指示的。
但是看看真正參與過樣板戲創作的人是怎麼說吧。
汪曾祺,多數人認識他是因爲散文。
其實,他也是八大樣板戲《沙家浜》的作者之一。
因爲個人才華被欽點參與創作,也因此獲得了一定的政治庇護。
但回過頭來,汪曾祺的評價是:
今天,有人誇誇其談“樣板戲是藝術的精品”,有道理嗎?
當然了。
你想想看,從全國蒐羅來一大批如汪曾祺造詣深厚的人才,強迫創作,反覆打磨,要是搞不出一點藝術水準,那才奇了怪了。
但這就像是從別人家裡繳來幾十口鐵鍋,煉出一爐鐵水。
這爐鐵當然也有一定的價值。
但。
抵不上被它破壞的價值。
樣板戲是出了成果。
但這背後損耗的,一,是藝術家的生命。
他們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在某種“命題作文”上,而無法自由發揮才華,去完成自己最想要的創作。
二,是整個文藝環境。
樣板戲的表演方式,今天有人喜歡,未必不可以。
但問題在於,在當時,“只能這樣”。
當樣板戲變成了唯一的標準,其他的藝術風格和藝術創新都不允許存在時,枯萎的是整片森林。
今天Sir也並不是要重新評價樣板戲,因爲歷史早有斷論。
只不過,歷史也會慢慢顛覆。
02
今天的大部分觀衆,包括Sir在內,都沒有完整看過原版的八大樣板戲。
但我們不會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霸王別姬》。
程蝶衣等人坐在劇院裡,所討論的“現代戲”,指的便是京劇樣板戲。
樣板戲沒有直接露臉。
但脅迫着人的“樣板”,卻無處不在。
被噤聲的討論、被燃燒的戲服、被摁着下跪的京劇演員……
而宣傳教化的樣板戲,成爲以權謀私的工具。
程蝶衣的徒弟小四,激情昂揚地支持現代戲。
爲勞動人民說話?支持藝術創新?
留意這個鏡頭:
當師傅被抓走,排練室只有他一人,他拿起虞姬的髮飾,念起虞姬的唱白。
曾經屬於師傅的位置,終於落到他的手裡。
張藝謀的《歸來》。
女兒丹丹得知父親從農場逃了,第一反應,不是擔心父親的安危,而是表忠心:
穩定立場,劃清界限。
大義滅親,只爲了一個角兒:
《紅色娘子軍》快選角了,丹丹想要演女一號吳清華。
就像今天網友的直覺——“正得發邪”。
既然看上去如此的正。
爲何還是隱隱讓人感覺涼颼颼的?
這可能是逆向觸發了恐怖谷效應:
那些人面色那麼的紅,精神那麼的亢奮,說話那麼中氣十足,唯獨就是少了一絲真實的人味。
而今天。
網友看到了“氣血旺”“防emo”的一面。
卻同時也陷入了歷史虛無主義。
一切的災難都能被遺忘、玩梗和改寫,一切嚴肅的反思都可以讓位給娛樂。
在Sir看來,這是一種創傷萌化。
即,遇到問題時,我們不願嚴肅地面對,因爲一面對就要接受無力感。
於是通過萌化的語言,淡化了、迴避了問題。
比如,當初那些甜到倒牙的“勵志語錄”:
阿冠、嘔泥醬、武漢小笨蛋、呼呼痛痛飛……
2022年,川渝遭遇極端天氣,持續高溫,山火四起。
點進評論區一看。
忙着玩梗,狗頭、紅油火鍋。
今年,重慶高溫。
乾旱到無法實施人工降雨。
結果演變成了賽博笑話“一個城市能好笑到什麼程度”。
在鋪天蓋地的“哈哈哈哈哈”中,本地居民的心酸傳不出去。
於是變成了:
你創傷你的,我萌我的。
同樣。
對於樣板戲,禁錮了多少藝術家的創作,好像不重要。
如果穿越回去,來來去去只有八大樣板戲可看,那麼網友肯定是要憋瘋的,但今天在網上給它“平反”,又是理直氣壯的。
除了看清樣板戲之外。
今天更該問的是:
有這麼多的人,竟然懷念起貧瘠枯燥的戲碼,到底說明了什麼?
03
當時的文藝創作要遵循一個重要的方針:“三突出”。
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來;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來;在主要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即中心人物來。”
聽上去很拗口。
通俗來說,就是正的要越正,邪的要越邪。
一個人物的屬性,要通過服飾、化妝、表演、燈光,全方位地凸顯出來,人只有黑和白的二元。
或者更黑和更白。
這對觀衆來說。
不需要深度思考,只需要整齊一致地歌頌這個,仇恨那個。
就達成了任務。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形容一個東西是“樣板戲”,指的是什麼?
臉譜化、格式化、說教意味濃厚。
是的。
今天在網絡上翻紅的樣板戲很死板。(別看許多人在吹捧,但也就是短視頻刷刷,沒幾個有耐心能看完原片)
但這種“倒退”。
何嘗又不是對當下的抗拒。
許多影視劇,也正在變成“新式樣板戲”:
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捧這個,恨那個,製造對立。
一次又一次復刻行業舒適區內的創作模式。
家庭劇。
渣男、出軌、抓小三。
愛情劇。
誤會、追妻、撒糖。
職場劇。
哦忘了,我們沒有這個東西。
大多是以職場爲背景板的家庭劇、愛情劇。
全都是概念先行。
過去的樣板戲,正面人物必須高大全、反派人物必須壞到底、故事走向必須邪不勝正、作品內核必須主旋律。
今天的影視劇,也愈發是爲了宣傳某個理念,達到某種情緒效果,而去進行創作、營銷。
哪怕畫面再美、噱頭再足、流量再高,都無可迴避一個問題:
內容失真。
現在有些人將樣板戲的畫面,奉爲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稱“那個年代的人真是有精氣神”。
對不起,你看到的,只是一幅幅宣傳畫像。
樣板戲的精氣神,來自舞臺加工,來自演員的信念感。
卻接不通那個年代真實的地氣。
△ 圖源:《中國》(1972)
現在的影視劇,依然在遮蔽現實、製造幻像。
可能若干年後,人們從當下的影視劇中瞭解我們這個時代,也會同樣走進“認知誤區”:
哇那個年代的窮人好有錢。
窮得揭不開鍋,是吃自熱火鍋。
更致命的:
今天的作品,再也難以擺脫“價值審判”。
是無視作品,根據立場,做出敵我判斷。
《逆行人生》還未上映,就已經被判了罪:
有錢人演窮人,窮人花錢看有錢人,有錢人越來越有錢,窮人越來越窮。
《封神》。
是鼓吹“男人和馬”的“爹味”。
而最近的《好東西》。
又是教唆男人結紮的“女拳”,虎撲評分不及格。
看個電影,爲什麼要審判這個,審判哪個?
似乎每部電影裡,都要找到一個“罪人”,全民共討之。
而這種網友掀起的“冷飯熱炒”,也像是對當下過於無聊的一種反抗:
當週遭環境依然蕭瑟無趣。
大家失去了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掉頭回去看看,還能從土裡刨出點什麼來。
時間過去半個世紀,我們以爲告別了樣板戲。
誰知道又闖進另一個迷陣。
就像《霸王別姬》中的段小樓。
看似西楚霸王、氣宇軒昂。
在處處是紅線的年代。
一個眼神過去。
他也就泄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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