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爽症與自我救贖(下)──追思張經宏《摩鐵路之城》及其告別之書
2011年5月4日九歌出版社舉行二百萬小說獎贈獎典禮。左起:評審季季,入圍徐嘉澤,首獎張經宏,發行人蔡文甫,入圍陳栢青,評審陳雨航。(季季提供)
張經宏以《摩鐵路之城》榮獲九歌二百萬長篇小說獎首獎。(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最後一本書《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2023年5月由九歌出版。(季季提供)
張經宏手跡。(季季提供)
張經宏謙卑勤勞一如「拾穗者」
說了這麼多的「烏鴉心得」,重點來到獲得首獎的《摩鐵路之城》。作者張經宏當年四十二歲,是臺中一中國文老師;之前我也在其他文學獎評過他的作品;近年他連得時報小說首獎,高雄鳳邑文學獎小說首獎,「葉石濤紀念獎」,倪匡科幻小說首獎;成績頗爲可觀。最難得的是他不爲流行所惑,至今保有樸實的寫作初心,始終默默的沉穩寫作,才能把《摩鐵路之城》經營得結構明晰,文字、層次疏密有致,敘述邏輯與敘述觀點也緊密交織,情節前後契合而形式完整,意象動人。更可貴的是他不好高騖遠,謙卑勤勞一如「拾穗者」,低頭俯拾腳下行過的生活素材,使得全書的小說語言能夠精準反映當下年輕人的詞彙,也能貼近一般庶民的用語。
《摩鐵路之城》的故事背景是2010的臺中市。這個早年有「文化城」美名的都會,原本以綠川垂柳、中央書局及楊逵的東海花園知名。我青年時代曾去東海花園拜訪楊逵前輩;去老舊的中央書局買書;也在綠川畔依着垂柳漫步。1985年楊逵去世後,東海花園荒廢,1998年中央書局也關了門…...。
時光漫漫,2010年的臺中已演變爲以黑道拚鬥、夜店大火與汽車旅館聞名的都會。《摩鐵路之城》的主角吳季倫身世坎坷,從沒見過母親,九歲時父親又因車禍去世,從此由經營雜貨店的伯父母照顧成長。高二下學期,他的「不爽症」發作,離開學校與伯父家,去汽車旅館與餐廳打工自謀生活…...。全書以單一觀點鋪陳,從吳季倫的十七歲眼光掃瞄他周遭的一切動靜;小說起首之句即以象徵性語言切入汽車旅館的場景:
──我一直很想打噴嚏,只是很想。從傍晚開始,在我頭頂上方的每一朵雲擠在另一朵身上,一起窺看它們底下的這個地方,幾萬樁同時在進行的不可告人的鳥事。……
這家汽車旅館佈置精緻,有假山、瀑布,「二十幾幢房間就藏在彎彎曲曲的庭園造景後面」,噴泉四周還有桂花小徑,草坪上映照着石燈籠光影。我每晚安排好那些「好像打算來這裡辦一場雙修法會」的男女後,最喜歡的事情是得空在庭園裡散步:這大概是我一天心情最平靜的時候,那種安靜讓我有辦法想點比較深刻的什麼,關於大人們常掛在嘴邊的未來、夢想,以及作爲一個人是怎麼回事的問題。這些在白天的學校裡從來沒出現過的,居然在這個每扇房門後面充滿交配氣味的鬼地方,讓我跟這些問題碰到面,說來還真有點不可思議。…...
至於那個讓他讀不下去的學校,吳季倫是這樣自我調侃的:
──那個鬼地方的一切讓我覺得虛透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會有專業醫生給這種症狀下一個清楚的病名:「不爽症」,而這個病症被記載下來的第一個案例,就是我。──
張經宏採取穩健的寫實手法,讓現實與回憶這兩條主線穿插無數支線,藉着學校(教育),餐廳(食慾),汽車旅館(情慾)等場景,描摩了吳季倫及其同齡層的少年浮動,以及臺中這個城市被黑道、色情蔓延的複雜身世。其間還穿插流行服飾,流行歌曲,選舉與黑道,明星作家對讀者性騷擾等等。
他在學校任教多年,對校園氣氛、學生行爲、老師與家長言行的觀察格外細膩,敘述的語氣也特別活潑生猛且富幽默感。例如,在吳季倫眼中,同學是「鳥蛋」,老師是「龜蛋」;以下這段對「龜蛋」的描述尤爲傳神:
──最常找我麻煩的是個比我矮了一個頭,滿臉痘痘,三十幾歲的女龜蛋。她教國文,我們班導。如果你上過她的課,你就知道爲什麼我會討厭上學,聽說她還是學校的紅牌。高一課本剛好選到一篇小說,就是那個憨孫買了一條魚要回家孝順阿公,結果半路上魚掉了,祖孫兩個吵到快要打起來的故事。女龜蛋先是自言自語,這對祖孫在幹嘛,一條魚有什麼好吵的,如果是一頭牛不就要拿刀互砍。更天真的是她說這故事在提醒我們,東西寄送回家要找一家好一點的宅配公司,又花不了多少錢,不然搞砸了就會吵個沒完沒了。──
如果寫〈魚〉的黃春明看了以上這段,希望他會心一笑就好。──你看,我們的文學作品是這樣被高中國文老師導讀的;但願全國只有一個這樣的老師。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島嶼浮世繪
《摩鐵路之城》的尾聲是汽車旅館老闆要出來選市議員,突然發現吳季倫未滿十八歲,惟恐這個違法事實成爲競選對手攻擊的目標,立刻請他轉移陣地去餐廳做服務生。在汽車旅館只工作三個月的吳季倫,在餐廳的油膩吵雜裡,仍然懷抱着一個自我救贖也救贖他人的夢想:
──也許有天我會買下一間有庭園造景的汽車旅館,打算把它改建成氣質出衆的聊天學校。──
他希望這個聊天學校,能讓苦悶或者迷惘的人在那裡得到紓解。這個救贖的夢想,和《麥田捕手》裡的中輟生霍頓的夢想遙相呼應:
──「有一羣小孩在麥田裡遊戲…...,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大人。我就站在懸崖邊,守望這羣孩子,如果有哪個頑皮的孩子跑到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孩子們都喜歡狂奔,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裡跑,我必須適時捉住他們,我只想當麥田裡的捕手。」──
《摩鐵路之城》寫作時,恰逢《麥田捕手》作者沙林傑(1919-2010) 去世不久;是張經宏向沙林傑致敬的作品。他所描摹的背景雖是臺中市,卻也凸顯了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島嶼浮世繪;讓我們看見臺中,也看見臺灣。而心裡存着「不爽症」的少年吳季倫,其實也是當下許多徬徨少年的縮影;他們的內心在不爽之中一定也懷抱着一個自我救贖的夢想。
《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
《摩鐵路之城》是一部精巧諷世而慈悲感人的寫實作品。張經宏2010年創造的「不爽症」一詞,在《摩鐵路之城》出版多年後仍未從我們的島嶼消失;甚至在他最後之書《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裡,仍以各種形貌隱於不同的人物身上。
這最後之書其實是一冊微型回憶錄。全書分三輯,順着時間之流編排,從他在臺北讀大學的輯一「原來的我」十篇,至他畢業後回臺中教書及2013年辭職後專心寫作的輯二「點歌時間」八篇;輯三「溫泉雜想」十二篇。除了談閱讀,音樂,旅遊,作家,也在追憶友人之餘追索自己的心路歷程;如輯二〈靜夜時光〉提到「靜坐」與「禪七」,說「有本書在朋友間傳閱」,是胡因夢翻譯的《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
──作者海倫.聶爾寧與先生司格託鄉居緬因州,務農爲業,自立更生,高壽的司格託晚年決定斷食自終,平靜離世。......那個世代冒出各式各樣的「隱遁心靈」,一個熱心的學妹,幫我報名萬里寺院裡的寺院禪修。禪坐名爲「禪七」,從頭到尾八天。…...夜裡來了一個夢:老家後窗闖進來一個鬼,一把攫住父親。禪七結束回到家,方知惡夢發生的清晨,父親送去加護病房,一個月後往生。......禪七給的,是夏令營隊甜頭。光是「自皈依僧」這一關,我做好「放棄自我」準備?......
〈私語李維菁〉的折射與探照
告別之書裡的人物,有的生猛活潑,有的特立沉潛。輯一「原來的我」,大多憶述他就讀臺大時代往來的奇傑怪才;他們對社會,政治,兩性,家庭各有種種的「不爽症」。面對天安門事件,野百合學運,學生會長選舉,黨政細胞鑽營,有人退學了;有人「壞掉了」;醫生之子W長期失眠,多年後甚至選擇沉溪自亡…...。
對於輯一各篇,凌性傑在推薦序裡有此直言:
──這些人物列傳與敘述者「我」相對照,正可以讓「我」找到意義的座標。…...這才驚詫,看待生命中重要他人的眼光,經過幾番折射之後,也是探照自己本來面目的方法。──
而輯一第十篇〈私語李維菁〉的折射與探照,在我看來最爲強烈;在經宏辭世之後細讀這篇他在維菁辭世之後所寫的回憶,格外覺得憂傷。
維菁與我,曾在時報共事多年。我退休後,她仍常來電話聊近況聊寫作。
維菁和經宏,生年相同,在臺大所讀系所不同,但因文學與寫作常相互勉。
維菁聰慧自持,也有她自苦的「不爽症」,終年僅得49歲。經宏於維菁告別式(2018年11月23日)之後寫了這篇文字清淡而蘊情至深的私語:
──這下好了。想和她說話,只能翻翻書,最好不要睡前。《有型的豬小姐》有篇小品〈年歲以及一點點什麼關於它的〉:「今天要照昨天以及往常那樣,活一天。」怎麼讀都是前不見明日,後不見來人。時間在倒數,寫下的一字一句,誰能看見?看了又如何?這,是她的天問了。──
前不見明日,後不見來人的「天問」
多年以來,我只知經宏在「不爽症」之餘仍勤勉寫作;在人前也大多是笑臉迎人的。
然而,5月15日得知他辭世之後,我才輾轉得知他長期備受「睡眠障礙」所苦。閱讀他告別之書最後一篇〈誰的耳朵是驢的耳朵〉時,終於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這下換我夜不安眠了。我不舒服,我鄉愿狹隘智慧低下,纔會讓細碎浮渣噴了一身。…...我試過了,放下,再放下。…...人與人一旦不願互相理解,竟是那樣輕易。輕易到有時你什麼都沒做,起牀已滿身亂箭。──
「從那些被弄出來的故事中,我們終於見到了自己。不再閃躲的自己。」這是全篇也是全書的最後一句。
能在告別之書出版後的五四深夜於睡夢中安詳辭世,確是如經宏所願的自我救贖。
從2011年第一本書《摩鐵路之城》到2023年最後一本書《如果在深夜,一隻老鼠》,正如他爲維菁所寫「怎麼讀都是前不見明日,後不見來人…,時間在倒數,寫下的一字一句,誰能看見?看見了又如何?這,是她的天問了。」
如今,安詳離世的經宏,也在宇宙的彼端思索這個「天問」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