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圍牆倒下30年:德東「次等公民」的極右大反撲?

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隔年兩德統一。但30年後,德東人的「次等公民」感卻隨着極右勢力壯大? 圖/美聯社

▌前篇:〈插旗前東德:極右崛起如何攻掠「左翼鐵票倉」?〉

▌前篇:〈插旗前東德:極右崛起如何攻掠「左翼鐵票倉」?〉

在9月初德東兩邦——布蘭登堡邦(Land Brandenburg)與薩克森邦(Freistaat Sachsen)——的選舉中,德國另類選擇黨(AfD)分別奪下23.5%與27.5%的得票率,成爲兩邦的最大反對黨。

成立於2013年的AfD,一開始的聲勢其實並不強勁,但隨着歐盟國家收容主要來自敘利亞的難民開始,部分德國人認爲日耳曼的國族身份認同受到了衝擊,才彷彿「撿到槍」一樣(而且還是一挺機關槍)。從其他歐洲國家極右派政黨取得國家政權的步履軌跡來看,當前在布蘭登堡邦、薩克森邦取得四分之一民意支持的AfD,取得邦行政權可能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從其他歐洲國家極右派政黨取得國家政權的步履軌跡來看,當前在布蘭登堡邦、薩克森邦取得四分之一民意支持的AfD,取得邦行政權可能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圖/路透社

究竟難民議題有多嚴重?相較於法國與英國兩個歐盟國家注1,2015年的難民潮帶給德國社會與政治莫大的衝擊。基於1951年《日內瓦公約》收容難民的規定,光是在2017年一年間,法國與英國各自核準了約12萬與34萬個難民居留,而德國在梅克爾的自由主義精神政策方針下則收容了97萬人。這相當於臺灣新竹縣市加起來的人口,比英、法加起來的兩倍還要多。在過去,德國每年通過的難民居留人數不超過5萬人。

誠如德國《明鏡週刊》記者漢梅雷勒(Sebastian Hammelehle)所指出,處於保守派陣營的梅克爾,在接納難民立場上,反倒更貼近1968學運中強調的「世界主義」與「寬容」,此時的梅克爾與其說是中間偏右的基民盟黨魁,其實她的路線更爲中間偏左,更具有「68精神」。

然而,海外移難民本身並不足以解釋AfD在德東的攻城掠地,重要的是這個議題如何與德國——特別是德東——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脈絡接軌,成爲滋養AfD的養分。

2015年的難民潮,被視爲極右派勢力崛起的關鍵轉捩點。然而,海外移難民本身並不足以解釋AfD在德東的攻城掠地,重要的是這個議題如何與德國——特別是德東——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脈絡接軌,成爲滋養AfD的養分。 圖/美聯社

▌當各大黨派被AfD牽着走

在成氣候的AfD竄出之前,在巴伐利亞邦的基社盟(CSU,基民盟的姐妹黨)可說是德國左右派立場中,最爲右傾的黨派。擔任基社盟主席超過25年的施特勞斯(Franz Josef Strauss,1915-1988)就曾這麼說:「在我們立場的右邊,只能是一堵牆」。

這意味着德國在二戰之後,基社盟處於德國政治光譜中最右邊的位置,只要它矗立在那裡,就沒有其他政黨能比它更右。基社盟其實是一道防止納粹黨復辟的防火牆,但是當它的執政夥伴梅克爾表現得更像個自由派的時候,也就鬆動了基民盟—基社盟共同構築的防火牆。

在AfD竄出前,基社盟可說是德國左右派立場中,最爲右傾的黨派。而隨着AfD的崛起,一些德國保守的政治人物——尤其是基民盟與基社盟黨員——其言行也有被這股極右風潮代跑的跡象。圖爲2018年,當時身兼德國聯邦內政部長與基社盟黨魁的錫霍佛(Horst Seehofer,圖中)因邊境開放問題,「逼宮」梅克爾。 圖/Die Linke Facebook

基社盟領導人們固然對梅克爾的政策大感光火,但現實也擺在眼前——AfD就在這個縫隙中竄出了這道德版馬奇諾防線,成就了2017年後的燎原之勢。隨着AfD的崛起,一些德國保守的政治人物,尤其是隸屬於基民盟與基社盟的從政黨黨員,其言行也顯示出這股往極右派傾斜的風潮力道強勁。

在薩克森邦代表基民盟參選的克雷齊默(Michael Kretschmer)便是一例,他公開反對黨內與西方國家因爲克里米亞問題,制裁俄羅斯的政策,甚至於今年6月公開到聖彼得堡與俄羅斯總統普丁會晤。

現任基社盟黨魁、同時也是巴伐利亞邦總理的索德(Markus Söder)表示,基社盟堅持「巴伐利亞身份認同以及基督教價值」的立場,反對梅克爾較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難民接納政策。不僅如此,左翼黨的衆議院黨團共同召集人瓦根克內希特(Sahra Wagenknecht),以及杜賓根(Tübingen)綠黨黨籍市長帕爾默(Boris Palmer)都認爲要對移民與難民進行管制。

一旦民衆形成「各大黨派都被AfD牽着走」的印象,其代價可能大大地超出想像。圖爲9月初在德東兩邦選舉,得知奪下高得票率的AfD一衆高層。 圖/路透社

▌所謂「移民」與東西德裂痕

最後,梅克爾政府自己也臣服於AfD煽動的怒火。2016年9月柏林市議會選舉,基民盟得票率僅達17.6%,繫有史以來最低,梅克爾總理不得不對難民政策鬆口,首次表示他會改變「開放邊界」政策。換言之,撇去AfD,從政治光譜中的左派到右派,都因爲難民議題的黨內立場趨於分裂,無論當事人是否願意,皆予人議題主導不夠,被AfD牽着走的感覺。

一旦民衆形成「各大黨派都被AfD牽着走」的印象,其代價可能大大地超出想像。德國曼漢姆大學學者柯漢(Denis Cohen)與其他2名學者針對歐洲政黨發展的研究發現,當建制型政黨也開始改採反移民政策的立場,將直接增加該議題、以及極右派政黨的「安全框架」(security frame)論述在主流媒體的曝光度。

AfD認爲:這些來自不同文化區域的移民並不具備融入德國的條件,一旦他們發現在德國生存不易,就相當容易淪爲罪犯,而基民黨與社民黨只是爲了補充德國低生育率的緣故,毫不顧忌地引入大量移民來彌補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從而侵蝕德國的福利國家財政基礎。

此外,AfD也將伊斯蘭教高度地等同於恐怖主義。在2017年的聯邦議會競選活動中,高蘭AfD黨內大老就曾直接詆譭古蘭經,表示「古蘭經裡充斥着暴力與恐怖暴行,回教徒就是這麼被教育的。」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該黨文宣更指當前歐盟的移民政策「給歐洲文明帶來危險」,雖然在選舉策略中沒有直接針對穆斯林,但其黨員的社羣媒體中不時可以發現「穆斯林移民正在邊緣化本土羣衆」的言論。

AfD認爲:這些來自不同文化區域的移民並不具備融入德國的條件,一旦他們發現在德國生存不易,就相當容易淪爲罪犯,而基民黨與社民黨只是爲了補充德國低生育率的緣故,毫不顧忌地引入大量移民來彌補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從而侵蝕德國的福利國家財政基礎。圖爲2018年,在薩克森邦肯姆尼茨(Chemnitz)的排外衝突事件。 圖/路透社

這就是另類選擇黨的「安全框架」論述:穆斯林移民騷擾德國婦女,威脅人身安全;穆斯林移民分食就業機會與社會福利等經濟資源分配,威脅德國人經濟安全;穆斯林移民來德國後使得國人過去的生活方式與公共生活產生了質變,越來越多的移民將使本土德國人日漸成爲「少數」,這是對基督教文明與德國國族,威脅集體身分認同的安全。

當極右派的安全框架論述在主流媒體一步步解除了限制,過去的過激言論也因此取得了某種正當性,這更利於極右派政黨言論在公民社會的擴散,反而完全不會削弱極右派政黨得票率。

「世界銀行」資深經濟學者溫克勒(Hernan Winkler)在其橫跨歐盟區域的政治態度研究中發現,經濟貧富差距越大,年長者反移民的態度就越強,政治上支持極右派的可能性就越高;倫敦政經學院衝突與公民社會研究小組研究員莫肯布爾(Titus Molkenbur)與倫敦政經學院副教授庫柏(Luke Cooper)的研究更發現:

高失業率與居住地區高外國人比率這兩項因素,皆無法有效解釋AfD的高得票率,癥結在於「移民」——但卻不是與一般民衆所設想的國外移難民,反而主要是國內移民。

高失業率與居住地區高外國人比率這兩項因素,皆無法有效解釋AfD的高得票率,癥結在於「移民」——但卻不是與一般民衆所設想的國外移難民,反而主要是國內移民——兩德統一後,德東流失了大量人口,發展資源也始終追不上德西。 圖/法新社

從1990年兩德合併之後到2017年間,超過368萬的德東民衆移民到德西,雖然同時間也有245萬德西民衆移民到德東,但因爲從德東到德西的民衆大部分是18-30歲的青年人口,他們生育的子女也多在德西而非德東,使得德東地區出現人口大量流失。

到了今天,老年化的問題更形嚴重,再加上經濟發展不佳、公共投資有限導致住房、交通運輸發展落後,德東民衆早已產生嚴重的相對剝奪感。梅克爾政府大開國門、歡迎大量難民,只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加深了這些自認處於不利境地的德東民衆的不安與憤怒,深恐這羣來自西亞的難民,將與自己競爭工作機會與各種福利。

在這次進行邦選舉的布蘭登堡邦與薩克森邦,民衆也瀰漫着身爲「次等公民」的情緒,尤其在AfD與左翼黨的支持者中最爲明顯。根據德國《每日新聞》(Tagesschau),在這兩個邦中,將近8成的AfD選民認爲自己是次等公民(見圖三),而「次等公民」又恰恰是過去左翼黨的口號,現在卻變成在意識形態光譜兩極的兩政黨共享的資產。

在這次進行邦選舉的布蘭登堡邦與薩克森邦,民衆也瀰漫着身爲「次等公民」的情緒,尤其在AfD與左翼黨的支持者中最爲明顯。 圖/美聯社

在這兩個邦中,將近8成的AfD選民認爲自己是次等公民,而「次等公民」又恰恰是過去左翼黨的口號,現在卻變成在意識形態光譜兩極的兩政黨共享的資產。 圖/作者自制

德東民衆會認爲自己是德國境內的「次等公民」,絕非憑空冒出。兩德統一併非對等的「統一」,本質上可說是西德「吞併」了東德,在政治、經濟與社會制度上,是西德的法制體系直接套用到了東德地區。

比方受僱於前東德國家部門的公職人員,在兩德統一後被大規模解僱了約6萬人,說是另一種「清洗」也不爲過:而高等教育部門,尤其涉及意識型態管理的工作,幾乎都直接被裁員,由來自西德的教授們取代,中小學教師同樣也是大規模地被迫離職;產業部門亦是如此,被西德看上的企業直接被收購,剩下的由西德政府成立的託管局(Treuhandanstalt)先代行管理,造成大批前東德管理人員被裁撤與替換,德東經濟被來自德西的管理人員逕行接管。

2009年一份調查曾指出,有52%的德東民衆認爲他們是「次等公民」,但是與圖三相對照,無論在布蘭登堡邦還是薩克森邦,這個數值在10年後卻都要高於52%。其實,從經濟與政治各項職位的分配,可以窺知爲何德東民衆表現出更深的無力感:1991年,德東人口占全德的18.3%,但是到2018年卻下降到15.2%。2017年,名列德國DAX指數的頂尖德企中,德東出身的CEO僅佔1.6%,軍隊中德東出身的將軍僅佔1%,梅克爾的內閣中德東出身者僅佔7%,至於最高層級的聯邦法官,東德出身者還是令人尷尬的零。

因此在德東兩邦這次的選舉中,AfD透過「德東站起來!」(Der Osten Steht auf!)等作爲競選標語,正是藉由東西德各層面上的隔閡,以及德東民衆的被剝削感,來吸引攏絡吸引選民。

「德東站起來!」(Der Osten Steht auf!)AfD透過東西德各層面上的隔閡,以及德東民衆的被剝削感,來吸引攏絡吸引選民。 圖/美聯社

▌當前的民主形式勢必難以爲繼

經濟因素與移民數目只是一個力求客觀的觀察指標,這個指標如何產生意義,端看政治社會中的羣體如何詮釋與解讀。而今天的德國,AfD的論述日益受到關注、甚至爲其他黨派所跟隨——這顯示這一套保守價值取向的德意志身份認同,正透過德東民衆因爲移民問題、能源政策、自1991年以來的人口赤字,以及嚴重的區域發展不均衡所引發相對剝奪感,正席捲整個德東地區。

這連帶使得反移民、反穆斯林、反歐盟、德國擴軍等由AfD提出的整套意識形態,迅速在德國政治版圖中攻城掠地,屆時就不是什麼「縮小貧富差距」、「平衡區域發展」等政策面的作爲就可以消弭極端右派的蔓延,當前吾人所目睹的是威權主義在全球各地擴張的現在進行式。

如同政治學者梅爾(Peter Mair)在其遺作《西方式民主的空洞化》中所言,歐洲政治出現了極大的危機,這表現在公民對政治菁英與主流政黨的信任度降低、公民政治參與的減少,建制政黨與社會越來越疏遠,「當前的民主形式將難以爲繼」。

10月27號,同在德東的圖林根邦(Freistaat Thüringen)將舉行邦議會選舉。在今年5月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中,AfD在該邦的得票率高達22.5%,僅次於基民盟的24.7%,更直接壓碾3個執政黨。在這當中,5年前獲得最多選票、獲得組閣權的左翼黨僅得到13.8%的選票。來勢洶洶的AfD,在圖林根邦又會颳起什麼樣的暴風?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10月27號,同在德東的圖林根邦將舉行邦議會選舉。早前的歐洲議會選舉中,AfD在該邦得票率高達22.5%,僅次於基民盟。來勢洶洶的AfD,在圖林根邦又會颳起什麼樣的暴風? 圖/法新社

▌備註

截至筆者寫作時,英國不僅尚未硬脫歐,保守黨黨魁、首相強生(Boris Johnson)正陷於左支右絀的黨內大分裂困境中,因此本文中英國仍被列爲歐盟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