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摺疊的後廠村:月薪四千,不被看見

本文系本站看客欄目出品。

互聯網大廠工作房租五百月薪四千

北京的北五環外,一塊叫作“後廠村”的土地,聚集了百度騰訊、本站、新浪等互聯網巨頭公司。這裡是“中國單位經濟產出和智力密度最高的地方”,流淌着關於財富自由的幻夢。30萬互聯網人在這裡工作,他們戲稱自己爲後廠村村民

然而,每天經過後廠村路的他們,大概率不會知道,真正的後廠村是一個尚未徹底拆遷的村莊。它與新浪、本站所在的軟件園僅一條馬路之隔,背靠高檔住宅區西山壹號院。居住在後廠村的人大多從事服務行業:閃送、外賣、貨拉拉搬家、保潔、滴滴司機保安……他們也是後廠村的村民。

這些後廠村村民的生活與一種更爲主流的生活有時產生一些交疊。比如保潔阿姨汪稚玲去另外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之後,發現有個男生和她有着同樣的跳槽路徑;再比如冷氣維修工王守衡,他在樓頂冷卻塔工作,聽說斜對面就是李彥宏的辦公室。

兩個後廠村

沒人知道後廠村何時開始甦醒,也許它從來沒有睡去。

工作日的早上,天剛矇矇亮,55歲的樑幼君起牀了。去年冬天,她花了幾百塊錢,從原本計劃回鄉的同伴那裡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過去她坐最早一班公交上班,從後廠村站上車,半個小時抵達軟件園廣場。現在,丈夫騎電動車載她,十幾分鍾就能到公司大樓。這讓她可以多睡一會兒。現在,她一天能睡上5個小時。

樑幼君需要在6點半之前抵達公司,在大樓下面集合、打卡,開始一天的工作。

藍色鐵皮圍欄圍繞的即是後廠村

村莊被藍色鐵皮圍起來,標識牌上寫着“騰退拆除現場,請您注意安全”。圍欄支起已有一段時間了,以至於人們忘了它形成的具體原因。有人說,鐵皮圍欄在2019年新一輪的拆遷開始時出現;有人則說是疫情後,出於管理需要,村莊被圍擋起來。

總之,村莊如今隱身在這連綿的藍色鐵皮之後。電動車得從圍欄的縫隙鑽出來,進入西北旺東路,接着轉入後廠村路。沿着這條路一直向東,就能抵達樑幼君和丈夫工作的公司了。

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是他們口中的“後廠村”。在地圖軟件上,這個村莊被用虛線標識出來,寫着“在建”的字樣。去年年底,樑幼君原本居住的村子遭遇拆遷,封村了。她和幾個同伴匆匆打包了傢什,翻過圍牆。圍牆劃破了樑幼君的衣服和手掌。經理開着車在村外接應,帶着她們幾個人,來到了後廠村。

從搬到後廠村的那一天起,樑幼君就知道這裡只能短暫居住,這個城中村同樣也面臨着拆遷的命運。

後廠村是西北旺村下的一個自然村,屬於馬連窪街道西北旺村委會管轄。據《北京晨報》2017年報道,後廠村原本與其他幾個自然村一起,計劃從2001年開始按規劃逐步拆除,並建成“百旺新城”居民區。隨着時間推移,附近其他幾個村子都已先後被拆遷搬入新居,但因工程進度原因,後廠村一直未徹底拆遷。

長期以來,並存着兩種關於後廠村的話語。在新媒體文章和各式論壇中,後廠村指代的是西二旗一帶的互聯網公司圈。這裡聚集了騰訊、百度、本站、新浪等互聯網巨頭公司,是“中國單位經濟產出和智力密度最高的地方”——所謂“中國硅谷”。單是中關村軟件園,就有700多家國內外知名IT企業,總產值達到3366.3億元,每平方公里產值有1294.7億元。

人們對於後廠村的想象摻雜着豔羨與調侃。這裡流淌着“財富自由”的幻夢,一個工牌也能成爲社交app上的熱點。後廠村路被稱爲“宇宙最堵”,卻是所有社畜雖然無奈但依然奔赴的路途。同時,這裡因爲配套設施的匱乏,生活的單調被反覆調侃,成爲新媒體上流行的段子。

2019年12月13日,北京,西二旗中關村軟件園附近

在另一種話語中,譬如對樑幼君而言,後廠村是那個未徹底拆遷的村莊。它與新浪、本站所在的軟件園僅一條馬路之隔,背靠高檔住宅區西山壹號院。這個小區的售賣均價每平米超過10萬元,95%以上的住宅面積在200平米以上,這意味着,一套房子價格通常超過2000萬。

西山壹號院的保潔員也居住在後廠村中。除了吸納大量的精英人羣,西二旗一帶容納着大量的服務行業人羣,他們在附近的區域從事保潔、保安、廚師等等工作。服務人員收入不高,更傾向於尋找便宜的居所。

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技術創新中心曾指出,從後廠村路的擁堵情況看,潮汐現象嚴重,擁堵主要集中在早晚高峰。與通常的早晚高峰持續時段(7:00-9:00, 17:00-19:00)相比,後廠村路車流量較多一側,早晚高峰時段持續時間更長並相對延後。

而大量的服務人員,住在後廠村的平房裡,隨着西二旗的潮汐一起跳動。

過去與現在

廖樹峰說自己在後廠村住了二十年。最初的時候,村莊連成一片,後來一些村莊被拆除了,建起了春暉園、夏霖園、秋露園、冬晴園,原來的村民遷入了樓房。再後來,西山壹號院建起了。後廠村漸漸成爲周圍唯一留下來的村子。

後廠村的周圍,高樓拔地而起,一切關於價格的數字都在上漲。周邊小區的租房價格這些年翻了一倍。但在後廠村中,單間的價格沒有什麼變化,一直是五六百元。

廖樹峰是重慶黔江人,現在和同鄉居住在後廠村的主路旁邊的房子中。在他的回憶中,過去村裡重慶人居多,被稱爲“重慶村”,街上的飯店也多賣些重慶口味的小面。重慶人中,又以彭水人爲主,他們主要從事搬家行業,這裡也被稱爲“搬家村”,直到現在,村裡也停放着許多重慶牌照的車輛。

後廠村中停放的車輛。早年從事搬家行業的人大多擁有了自己的車

在公共視野裡,4年前,後廠村曾引發短暫的關注。滴滴最初出現時,因爲補貼幅度大,許多從事搬家的司機轉行幹起了滴滴。而到2017年,北京市網約車新政過渡期結束,非京牌汽車不再被派單。一位寫畢業論文的學生曾經去後廠村做田野,新政實施後,她去回訪,發現幾位熟識的滴滴司機已經離開。

2017年左右,據廖樹峰說,是後廠村最爲熱鬧的時候,村裡的房子密密麻麻,住了有幾萬人。早些年還有許多北京本地人住在這裡。當時主路兩側都是房屋,超市、商店、餐廳一應俱全,晚上甚至有一個夜市

廖樹峰迴憶當初有些興奮:“帥哥也有,美女也有。”小商販來這裡擺攤,賣衣服的、賣飾品的、還有小餐館,可以吃燒烤喝啤酒。“那時候這裡——”,廖樹峰一揮手,“人山人海,攤子一直襬到凌晨12點。”

熱鬧的光景屬於過去。幹搬家的重慶人依然挺多,但是許多人已經離開,搬到了附近的冷泉村。後廠村住民現在來自五湖四海:河北、東北、河南、安徽、山西、湖北……他們從事的行業包括閃送、外賣、貨拉拉搬家、保潔、滴滴司機、保安等等。

如今,曾經的夜市不復存在,主路一側的房屋已經被拆除,生長出了許多荒草,荒草長得有一人高。廁所也被拆除了,更換成了好幾間流動廁所。

後廠村中的荒草

挖掘機壓壞了地面,土路在雨後變得泥濘,下水道里的水滲漏出來,村裡前段時間死了幾隻黃狗,住民們推測是因爲喝了下水道的髒水。一隻小黑狗歡快地在村裡跑動,它親人,看起來精神充沛、無拘無束,人們喊住它,叮囑它千萬不要去喝那髒水。

後廠村的女性

如同樑幼君一樣,村裡的女性,還有年紀較長的男性,多數都在軟件園中從事保潔工作。

在《哈佛商業評論》2017年3月的文章《處在不平等時代的公司》一文中,尼古拉斯·布魯姆分析了公司是如何加劇收入不平等的。他指出,公司關注其核心競爭力並將非核心業務外包,受到高等教育、擁有稀缺技能的工人在知識密集型領域找到工作,得到高薪、優厚補貼和福利

與此對應,受教育程度低的工人被勞動密集型公司僱用,薪資停滯甚至下滑,健康險等福利也幾乎得不到保障。雖然這兩類公司的員工往往在同一棟辦公樓裡工作,但已經屬於不同圈層。節日聚會的時候,根本看不到窮困合同工的影子。

樑幼君沒有見過早高峰時期的西二旗,那時候她已經工作3個小時了。對於西二旗早高峰的堵塞,她並沒有什麼概念。和她一樣在這家互聯網公司從事保潔的人大約有90位。樑幼君被分配到的工作是清掃三層樓的廁所。她的丈夫負責另一個工區的廁所清掃。

2018年12月26日,後廠村路幾輛自行車正在等紅燈

人物雜誌刊發的《互聯網大廠的廁所難題》一文,曾指出互聯網大廠極速擴張下的廁所資源的不足:在人口密集的互聯網大廠,廁所更像是一種需要被管控的稀缺資源。隨着公司急速擴張,人均廁所佔有面積急劇下滑。樑幼君對此深有感觸,因爲她打掃的那間廁所常常大排長龍。

廁所資源的緊缺帶來的是清潔人員的過勞。樑幼君提着桶和拖把,在三層樓之間來來回回。她需要保持廁所清潔、更換廁紙和消毒劑、廁所空間消毒、擦拭洗手檯。她一直彎着腰,有時間休息的時候,她從廁所間出來,擡起腰的時候顯露出疲態。

汪稚玲和樑幼君前後腳抵達公司。與樑幼君不同,汪稚玲獨自來北京打工。她住在後廠村很長時間了。一個月房租500元,沒有暖氣,冬天她使用電暖器,洗澡用水衝一衝。

她們在公司樓下集合,把帶的盒飯放在地下車庫小房間的冰箱裡。汪稚玲負責工區的衛生。除了常規的衛生清潔外,還包括補充咖啡豆、清洗咖啡機、發放下午茶。

她負責工區是信息安全部門辦公區,這個部門的工作需要值班。七點鐘,汪稚玲來到公司時,常常看到這個部門的“同學”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她覺得“同學學習太辛苦了”。

2019年10月28日,北京西北旺後廠村,互聯網公司燈火通明

在互聯網公司的職業培訓之中,服務人員會被要求將公司員工稱爲“同學”。一方面,互聯網公司從業者的年紀普遍較輕,許多公司的員工平均年齡不到30歲。另一方面,管理者有意通過這樣的方式營造出一種學校的氛圍,方便管理。汪稚玲對於員工們的工作內容不甚瞭解,她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埋着頭,會說“同學們在這裡學習、自習”。

汪稚玲來自河南,兒子在本地的富士康工作。2018年,她獨自外出打工。她最初在不遠處另一家互聯網公司做保潔。那時候一個月工資3400塊,工作了一陣子,公司拖欠了她的工資,她來到了不遠處的這家公司。

來了沒多久,汪稚玲發現,工區有個人看着眼熟,她去和男生打招呼,才發現男生和她一樣“跳槽了”,她還知道了男生的工資一個月有兩萬。來了之後,汪稚玲的工資漲到超過4000。但是工作時間更長了,一天中,她有14個半小時的時間要待在這裡。候鳥

李福洋今年63歲了,打零工爲生。在一些早上,他5點鐘去航天園旁邊人才市場做日結,一天賺兩百多塊。他覺得這樣自由:“高興幹就不幹,老闆不錯就多幹一天,老闆不行就不幹了。”

如今他獨自一人住在後廠村,兒子在山東長島打漁。他不願意做保安,他指着隔着馬路的那家保安公司說,那裡連着死了兩個保安,公司分別賠了30萬和25萬,從此以後,要求所有保安帶着速效救心丸上班。

年紀大了,他做不了別的。通常他會選綠化相關的工作,在公園裡修枝,這種活輕鬆。前一天,他去了門頭溝幫人鋪豬圈。

村裡還剩下30多戶,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到房東談妥簽字。一旦房東簽字後,他們就要搬離這裡。李福洋在後廠村住了七八年了,他打算去找其他地方住,也做好了找不到地方,就回安徽老家的準備。像他一樣,大部分住民們都沒有明確的計劃。

後廠村的商店

王守衡有些不同,他83年出生,今年4月底纔來到北京,來給百度做冷氣維修。一天工資不錯,有三百塊。他沒有見過熱鬧的後廠村,對這裡的過去一無所知。

對他來說,後廠村的生活令人厭倦。他形容住在這裡像住在“老鼠洞”,條件差,洗澡就是找沒人的房間衝一衝。他盼着6月10號,那一天完成檢修,他就要離開這裡。

每天早上六點,趁太陽還沒出來,他們開始工作。工作地點在樓頂的冷卻塔,他聽說斜對面就是李彥宏的辦公室。但他看不見裡面,鐵絲網和牆面擋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穿着白襯衣和西裝的保安帶着他們去坐電梯上到頂樓,他們站在一樓等待,沒人出聲,保安會呵斥:“不要說話!”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公平,保安對百度的員工特別客氣,“同學小心,同學這邊。”他不明白爲什麼保安要喊員工學生。

常常有些事情讓他不舒服。比如,冷氣維修使用一種叫做玻璃鋼的材料,玻璃鋼的碎屑接觸到皮膚,皮膚會感受到一種刺痛。碎屑還會濺到身上,產生一股難聞的味道。乘坐電梯時,一起坐電梯的一位百度員工,擡起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

再比如,他們坐在花壇上吃午飯,被舉報了,之後被禁止再在那裡吃了。

他最受不了的是另一件事。他們施工的樓頂和飲水機的位置只有10米。但他們不被允許直接去接水,和物業說了好話,最後是物業負責人幫他們接了水。

我來到後廠村的這天下午,天氣已經有些炎熱。商店老闆娘說對我說,她本來打算安裝空調。但這個計劃顯然不再具備實施的必要性。王守衡下班了。他坐在商店門口喝一瓶冰啤酒,和劉東聊了起來。劉東做閃送,這天早上跑了五個多小時,掙了107塊。現在單量不多,他給妻子買了一袋油桃一袋芒果,花了20塊。

挖掘機在不遠處作業,村莊裡塵土飛揚。我和他們一起坐在商店門口的板凳上,不時站起來看向挖掘機的方向。如今新一輪的拆遷又啓動了,去年因爲疫情的緣故,騰退暫緩了,有人說今年,後廠村將會消失不見。

不時有人來商店裡買東西,有人問:“這個樓也扒了?是xx家嗎?人搬走了嗎?”

老闆娘回答:“都搬走一個多月了。”

與後廠村一牆之隔的住宅區西山壹號院

劉東說起自己的願望。他是東北人,性格幽默。他調侃自己是在爲兒子結婚掙錢,兒子卻不領情,戀愛也根本不談。他已經50歲,精神不錯,眼睛有些浮腫。他的願望是等兒子結婚後,和妻子兩個人買一輛房車出去旅行,想開到哪裡開到哪裡,“自由、快樂”。

這時候,一位老婦人帶着孫女從我們眼前走過。她們穿過後廠村,朝着西山壹號院的方向走去。劉東和王守衡看着她們走遠,她們的聲音聽不見了,只能看見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劉東說:“一看就不是這裡的人,氣質都不一樣。”老闆娘附和着。

王守衡沉默,過了有一會兒,他開口說:“那不是,我要是收拾乾淨了——”他低頭看自己的衣服,他穿一件黑色的短袖,一條黑色長褲,上面斑斑駁駁,是油漆留下的印記。

他指指我的鞋,“我的鞋會比你的還白。”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  尼尼微  |  內容編輯  程漁亮  |  微信編輯  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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