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大作戰5-1】黃大頭/幫老媽搬家到天國

黃大頭的母親以娟秀字跡抄寫的詩。圖/黃大頭提供

少了主人的屋子,與佔屋者們

在空了快五年之後,我終於回到老媽原本住着的老家,清理她的遺物。若說是「幫她搬家到天國」,好像是遲了點,但我想她不介意──再度踏入這個空間,對我並不是易事。她知道的。

先拜會現任「佔領空屋」的住客:幾隻麒麟尾的貓,幫我們看家了這麼多年。他們是狩獵高手,屋內散見鳥羽,應該都是進餐現場。地上還有巨大的逗貓棒──原本是雞毛撢子,雞毛散了一地,比我拜訪過的養雞場更慘烈。幼貓們有好好練習捕鳥術了吧。

鄰居大姊說,貓們每天都會回(我)家。鄰里近來皆無鼠患。她已爲牠們TNR(結紮、放養)。小橘貓旁若無人地打滾;小灰正盤踞在大門頂上,透過野長的巨大茉莉花樹葉縫隙,小心地盯着我們。

拖了這麼久,是因爲前三、四年,我媽還活着呀,只是住在護理之家。她過世後,拖着,是我擔心會清出我不想、不該發現的東西……尤其是有字的東西。之前看過,有些,我寧願從未知曉。

但是,空了這麼些年,除了小偷數度劫掠,門鎖也不牢靠了,連鄰里都進來參觀過了呢!還傳訊問:「你媽的那套《每日一字》可以送我嗎?」好啊。你眼光不錯。

鋼琴椅早不知被誰搬走了,貼心地把裡頭的琴譜拿塑膠袋包好,放置一旁。哎,好,我謝謝你,雖然不認識你。但你知道鋼琴後面長白蟻嗎?琴椅極可能也有,會跟着到你家唷。

隨着時代變化而不再受人翻閱的字典。圖/黃大頭提供

時光膠囊,時代眼淚

一個家到底需要多少本字典?現代人有谷歌大神,家裡沒這骨董了;但是,老家不同樓層的書櫃裡,各式字典、辭典不斷出土。竟然,還有《康熙字典》!問過圖書館、舊書店,不收!這些只能和牀底下掃出的衆多殆有年矣的電視週刊,統統進了麻布袋,秤斤賤賣了!

遺品整理,是回憶的旅程。只可惜我們必須速戰速決,吊車在外等着,一些大型傢俱早已摧枯拉朽,工人由樓上直接丟出。也幸得如此,我們沒有餘裕耽溺過去,免於陷入感傷黑洞。

從梳妝檯、書櫃理出的古物,宛如時光膠囊,載我回到當年;也順便測量老媽、我和小輩們三代之間的時代記憶鴻溝。

我像是個博物館解說員,對小輩解釋:「這是『耐斯』啊,孩子,這世界曾有一種東西叫洗髮粉。」連同一堆「愛國獎券」,爲何老媽還留着,這隻能留到天國詢問。

這紅花油呢,是親友出國星港華人地區,長輩必定叮囑買回的筋骨神藥。透明的資生堂或蜜絲佛陀洗面皂是古代媽媽都會有的。有時也並不真的洗它,而是放衣櫃裡,讓衣服香香的。

抽屜裡兩臺卡帶錄音機,還有兩臺相機,前後光臨的小偷竟然都不屑一顧。我媽還把底片、電池跟相機都備齊了哩。

「知道底片是什麼嗎?」我拿出手機,把這些曾經,都攝入數位工具中,然後,全丟了。

中生代熟悉的耐斯洗髮粉、正西藏紅花油,至今仍買得到。圖/黃大頭提供

小偷也不偷的底片相機。圖/黃大頭提供

字跡背後,晚輩知與不知的事

整理遺物的最高原則就是:有手寫字的紙,都留下;其他的,丟。

許多信函會給人「該不該看,那畢竟是她的隱私」的掙扎感:

──要多瞭解她的人生嗎?看吧看吧?

──不行,那是寫給爸的,是上一代的愛恨未竟之事了。她是藏在衣櫃裡,而不是書桌抽屜,那是她不欲人知的。如今的我,真的想知道嗎?

老媽寫得一手秀麗的字,不論中文或日文。她手抄的詩,我一一拍下,傳給小阿姨作紀念。有次我到日本研修,央她當我的日文老師,她認真地做功課。原來寫給我的信,都是有草稿的!

遺物是她努力活過的證據,勾勒着她的生活輪廓。五斗櫃裡,兩大抽屜都是未曾裁剪、還附內裡的布料,花色是現在的我也覺得喜歡的。我記得老媽在我童年時翻着日文雜誌,打算着新剪布料如何裁成新裝的喜孜孜。

但是啊,這些未曾打理的布料,是她已老衰、再無興致,來不及裁製的夢想;或者是想要留給我的美麗紀念?我多希望,此生她已盡興,再無遺憾。

1950-1987發行的愛國獎券,充裕了財政收入,也製造不少富翁。圖/黃大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