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破曉一次力不從心的返場演出
◎桑梓
2017年,一部《白夜追兇》讓當時正處於低潮期的國產懸疑劇市場掀起波瀾。作爲一部現象級作品,《白夜追兇》開啓了中國懸疑劇新的階段,在那之後,《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陸續誕生,但《白夜追兇》第二部卻遲遲沒有出現,直到七年後的今天,《白夜破曉》上線,關氏兄弟的故事得以延續。
截至目前,相比起第一部取得的如潮好評,觀衆對《白夜破曉》的觀感呈現兩極化反饋,劇情平淡、案件設計潦草、懸疑氛圍下降,成爲批評方的幾個主要觀點。
無法複製的成功
《白夜破曉》爲什麼無法複製第一部的成功?這要從第一部誕生的時機說起。《白夜追兇》在2017年能取得現象級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首先,劇本紮實、演員表演均在水準之上,這是作品層面。作品之外,彼時國產劇正處於轉型階段,觀衆被粗製濫造的作品折磨,突然蹦出一部風格獨特、製作紮實,有大尺度案情的作品,觀衆的好奇心便一下子被調動起來。在《白夜追兇》之前,國產劇也不乏像《重案六組》《刑事偵緝檔案》這樣的現代刑偵劇佳作,但是像該劇這樣運用“雙胞胎主角”設定,整體風格冷硬凝練,頗具意識流技巧的作品,過去的國產劇並不多見。
從警方現場勘查,到法醫工作時的細節,都能體現《白夜追兇》第一部的細膩。包括在處理主角關氏兄弟扮演彼此這個設定時,爲了讓這個設定立得住,編劇還會考慮到體重因素,設計了“電子體重秤”這個細節,兄弟倆爲了把彼此的差異儘可能縮小,就會連體重也儘量保持一致,每天他們都會稱體重。後來,當週巡對關宏峰起疑心並去到他家時,鏡頭特地給了電子體重秤一個特寫,可見編劇在最初加入體重秤這個道具時,已經考慮到它在敘事中能起的作用。正是這些細節,讓《白夜追兇》呈現出良好的質感。
《白夜追兇》的成功,也在於它營造了一種心靈劇場式的敘事氛圍。如果我們將國內懸疑劇拆分爲一個個類型,會發現時下最流行的路數,分別是:東北(如《漫長的季節》《無證之罪》)、歷史小人物(如《長安十二時辰》《風起隴西》)、邊境犯罪(如《邊水往事》《唐人街探案》)。《白夜追兇》也是一種類型,它的核心因素不是地域,不是小人物,而是心理。它凝視着人內心的幽暗,這種凝視不僅指向罪犯,還有警察,關氏兄弟互相扮演彼此的設計就是一個典型的象徵,他們並不只是白天和黑夜的關係那麼簡單,也代表着自我的鏡像、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互動,以及我們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彼此,甚至做出犧牲。
因此,《白夜追兇》是一個心理劇場,它不是現實主義的拍法,而是現代主義的,它的鏡頭美學令人想起大衛·林奇、美劇《真探》和那些黑色小說。觀衆在觀看時不只是在看一出遠方的奇聞軼事,也被迫跟隨鏡頭語言凝視自我的黑暗,那些也許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的、那些夢魘頻現的時刻。因此,作品在此提供的不只是爽感,而是一種震懾,一條隱秘的隧道。《白夜追兇》系列的質感因此而不同。
劇本與氛圍塑造能力下滑
時過境遷,《白夜追兇》的新鮮感早已過去,國產懸疑劇在“劇場模式”與“文學原著改編”的合力之下,誕生了若干佳作。僅僅以現當代背景爲例,論社會議題,有《沉默的真相》《漫長的季節》;論風格營造,有《隱秘的角落》《摩天大樓》;論尺度,論對於警察心理的塑造,有《狂飆》《三大隊》《警察榮譽》等,觀衆的胃口更苛刻了,對懸疑劇的要求就會更高。所以,《白夜破曉》劇組面臨的壓力不僅在於珠玉在前,也在於大環境與觀衆期待值的變化。時隔七年,觀衆的期待被拉到一個高點,即便劇組端出一部中規中矩的作品,觀衆也會感到失望。
回到作品本身。伍玲玲之死、軍火案現場偷槍的人、警局內鬼、軍火案幕後的黑手究竟是誰,這些都是第一部留下的疑點。第一部結尾,關宏峰被扣押接受審訊,觀衆以爲這會是一個高潮事件的預演。但是,第二部將第一部結尾留下的懸念輕輕放下,迴歸到單元探案劇的模式,一邊查小案子,一邊爲主線注入更多信息。
在《白夜破曉》的第一個案件裡,編劇設計了一個“活人死兩次”的細節,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被認定死亡送進停屍房後,這位“死者”又從停屍房裡蹦了出來。案件的起源,是一起猥褻事件。一名男性對一個女孩實施猥褻,沒想到那女孩後來成爲猥褻者弟弟的女朋友,女孩忘不了這段被猥褻的遭遇,她決定在婚前告訴未婚夫,結果被猥褻者得知,他在恐懼和衝動的情緒裹挾下掐死了女孩。而當弟弟得知哥哥犯下的惡行時,雙方在地鐵站發生爭吵,哥哥跳軌自殺。整個案件,光是看介紹就很“故事會”,很像我們在公衆號看到的離奇故事。
如果主創在呈現這個案件時,能把細節寫實,那也可以接受,但坦率地說,它有太多漏洞了,以至於如果作爲一部大熱劇的第一個案件,它明顯鎮不住場。比方說:當“死者”第一次出現時,從屍體送檢,到運入停屍房,警方遲遲無法查出死者的身份,但死者的遺體並未被特殊處理,它的毛髮、指紋俱在,該劇的故事又放在2010年以後,爲什麼死者身份如此難查出?編劇缺乏交代。
同樣的,當“死者”從停屍房逃出時,警方沒有立刻排查監控,沿着警局和城市內部的監控去尋找出逃者蹤跡,也令人匪夷所思,只能理解爲編劇刻意製造辦案難度。可是編劇拐了一個大彎子,最後這個案件卻顯得非常倉促,給人一種“你裝神弄鬼半天,原來就爲了這麼一盤餃子”的感覺,觀衆的胃口自然不被滿足。
如果說第一個案件只是爲了快速過渡上一部結尾,是功能型案子,那耐着性子也能忍受。可惜第二、第三個案件的設計也沒有第一部的精細之感,周巡、舒桐、關宏峰等角色工具化,關宏宇戲份很多,卻更像是個喜劇人,削減懸疑氛圍,只有插播廣告在肉眼可見地變多。按理來說,九集之內處理了三個案子,該劇進度不可謂不飛快,畢竟以前TVB刑偵劇四五集也才辦好一個案子。但《白夜破曉》處理的這三個案子,每一個都無法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沒有形象飽滿的反派,也沒有設計複雜的詭計,更沒有呈現了某個重大社會議題,中立觀衆仍舊是懷着“渴望看到第一部留下的懸念了結”而追後面的故事,而不是被第二部開篇本身吸引,從劇作角度來說,這已經是失敗了。
《白夜破曉》給人的感覺,是一種疲憊。它不是爛劇,論質感,它在流水線作品之上。可它也難稱佳作,問題非常明顯,整體給人的觀感,就是雞肋,一個讓人抱以很大期待的餐館,最終端出來的大餐卻是雞肋。
它面臨小衆劇目大爆後常見的“第二部難題”,那就是當更多資本入場,導演和編劇需要平衡的場外因素更多時,他們創作的自如感就會下降,甚至會因爲採用一種四平八穩的策略而犧牲作品特色。這當中,還有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就是“創作狀
態”。如果白夜劇組在第一部之前就有第二、三部的預案,且編劇早早打算寫下去,所有伏筆他都想好了怎麼收網,在那時候繼續拍,演員的狀態還熱乎,整個劇組氛圍正好時,第二部的效果會好很多。但是,七年,這個氛圍早已冷卻,你看到的彷彿是主創爲了圓劇迷一個夢進行的大型團建,而衆人早有倦怠之感。
驚豔的作品不必再狗尾續貂
其實,要論人物塑造,《白夜追兇》也存在明顯問題,它是按照類型小說的方式來塑造人物,故事裡的功能型角色比較多,人物趨向扁平,包括看起來很有設計感的關宏宇、關宏峰這對雙胞胎,他們更像是編劇把一個人拆分成兩部分,而不是兩個各自性格都很立體、飽滿的人,一言以蔽之——第一部裡的關氏兄弟是兩個功能型人物,但當他們合起來,就顯得立體而有趣,這也是創作者的一種巧思。第一部塑造得最有趣的人物,私以爲不是關氏兄弟,而是警察周巡,他那股又暴躁又可愛,又冷硬又有自己不自知的搞笑的勁兒,被演員王瀧正演活了,而他跟關氏兄弟之間的張力,其實也是第一部的一大亮點。
到了第二部,最致命的問題是節奏和氛圍感不對了,這甚至是比開篇案件設計潦草更嚴重的問題。在第一部時,那種驚悚、凜冽的氛圍感是始終在線的,主角就像是在走鋼絲一樣,而觀衆一邊猜測主角是正是邪,一邊又爲突如其來的變化而擔憂,作品的敘事便一直吊着觀衆的情緒,彷彿潘粵明在平衡木上做動作,到第一部結尾,他和劇組都穩穩地落地。而在第二部,節奏明顯鬆了,插科打諢的氣質變多,觀衆的緊張感變弱了。第二部前半部分,弟弟關宏宇戲份很多,他屢次放飛自己,而身邊人都在寬容他,這時候就有一個問題——第一部的緊張感來源之一,就是關氏兄弟小心翼翼隱藏,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們能互相扮演彼此。但在第二部,彷彿變成了“我們都知道你在演,你就可勁兒造吧,反正有我們兜底”。所以有觀衆調侃,第二部一下子喜劇了,因爲懸疑感的基礎被打破了。
所以說,《白夜破曉》就像是一支化學反應已經失去的樂隊,爲了給粉絲一次交代,再做一次返場表演,以至於不惜暴露時光的殘酷。這是一種遺憾,也許是必然,屬於一次的焰火,有時候殘缺纔是歸宿,但至少,它已經絢爛過。所以,我依然會追完關氏兄弟的故事,企盼含冤者得以被公正對待、真相得以大白的那一天。而對於主創來說,他們也大可不必再沉溺於這個故事,在適當的時候收尾,比不停狗尾續貂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