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傳·情》:粵劇電影意外破圈

白蛇傳·情》:粵劇電影意外破圈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隗延章

發於2021.6.7總第998期《中國新聞週刊》

白娘子站在水中圓石上施法,巨浪捲起,與法海佈置的袈裟結界迎面相撞。沒過多久,結界抵擋不住,整個金山寺水浪摧毀。畫面中,白娘子施法的水袖、湖中水浪的浪花是白色,湖水與金山寺的建築是黑灰色。白色與黑灰色融在一起,如一幅水墨畫。

這是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中的一幕,B站彈幕中,觀衆紛紛表示對影片特效感到驚豔。多年以來,粵劇電影都鮮有人關注。這部首度將特效技術等融入粵劇戲曲電影中的作品,卻在今年罕見“出圈”,並在豆瓣獲得了8.2分的高評分。

影片獲得廣泛關注之後,有人猜測,這背後的主創團隊,可能是由粵劇發燒友組成。但實際上,本片導演張險峰並非粵劇戲迷。四年前,他決定接受邀請製作這部電影時,甚至還從未看過任何一場粵劇。

東方美學

一切要從2017年廣州清晨一家電影院中的情景說起。那是一場粵劇電影放映,觀衆都是5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沒有一位年輕人。導演張險峰也坐在其中。彼時,他正在考慮是否接受一個拍攝粵劇電影的邀請,於是想親身考察一下。他搜遍整個廣州市排片,只有兩家影院在放映,且都是上午10點鐘的第一場。

如今回頭看,彼時的粵劇電影確實很難吸引到大量觀衆。張險峰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那時市面上已有的粵劇電影,只有兩類:一類是戲曲紀錄片,內容基本是舞臺上粵劇表演的影像版,更多的只是文獻價值;另一類是用實景背景,戲曲演員來演,由於戲曲講究寫意,與實景的寫實天然衝撞,效果並不好。最終,這兩類粵劇電影,都只能吸引戲迷圈子內的觀衆,而這是一個極爲小衆的羣體。

即便看見了慘淡的現實,離開電影院後,張險峰還是決定接受邀請,執導《白蛇傳·情》。他與出品方和製片人達成共識:這部電影將是不同於以往的粵劇電影,要有創新。目標觀衆要能吸引普通電影觀衆,打動年輕人,而不是一部僅能吸引粵劇戲迷的電影。

擺在張險峰面前的第一件事,是需要找到統一的美學風格。起初,他認爲當下的年輕人,是觀看好萊塢電影、美劇成長起來的一代人,考慮使用好萊塢的視覺風格。團隊將粵劇的服裝與好萊塢風格的背景合成在一起,發現不行,“兩種不同的美學體系,放在一塊,會將粵劇原有的中國氣韻都破壞掉。”張險峰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最終,團隊選擇東方美學作爲美術風格。該片的美術指導李金輝畢業中國戲曲學院,如今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他記得,在構想階段,團隊將《白蛇傳·情》的故事分爲:相遇、相愛、救贖、水漫金山和懷思部分,爲每部分設定了不同的色彩基調,“比如兩人相遇階段,是舒緩明亮的風格,而水漫金山,則借鑑北宋山水畫的風格,調子不悲傷,但更爲低沉。”李金輝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具體場景中,則與海外特效公司合作,但會有意將特效風格調整成更爲中國化的風格。比如在水漫金山那場戲中,海外特效公司製作的第一版,海浪色彩爲藍、綠色,光影反差大,立體感強。這與《白蛇傳·情》中整體偏平面、工筆的風格彼此衝突。在劇組的要求下,特效公司將海浪調整爲水墨色,降低光影反差,呈現出的效果類似一幅寫意的國畫。

服裝設計上,較粵劇本身的戲服亦有很大改良。王曉霞是該片的造型設計。她記得,粵劇戲服色彩飽和度高,花型多爲寫實的牡丹。爲了配合影片整體的氛圍,她在設計服裝時,將色調降低爲含蓄優雅,花型選擇更爲寫意的樣式,比如從山水畫中汲取靈感。此外,服裝製作工藝上,採用了植物暈染技術,相比普通的戲服,這種工藝製作的服裝,更有質感。“整體的概念,就是‘既古又今’,既將古老的東西用上,也能讓現在的年輕人的審美接受。”王曉霞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繼承與限制

相比於美術、特效與服裝,劇本本身的改編限制要更多。一方面,粵劇作爲地方戲曲,不只是敘事,而是將唱、念、做、打融入到敘事之中。如果改編文本,則要在唱、念上作出調整,這意味着要重新調整粵劇的詞牌、唱詞和編曲,難度很大。

此外,如今各個地方戲種中的《白蛇傳》,都是在承襲田漢在1950年寫作的京劇《白蛇傳》的基礎上,再經由不同的老藝術家改編而成。想在這一基礎上改編,需要經過很多老藝術家的同意,過程非常複雜。

最終的結果,是影片對劇情的改編並不多,這是張險峰的遺憾之處,“如果以後要做一部好的戲劇電影,劇作上一定要有一個跨越,不能說老拿一個故事講來講去。”張險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有限的改編空間中,張險峰改動最大的人物是法海。歷史資料中,法海有兩種前史,主流的解讀,是法海爲蛤蟆精化身。而另一種相對小衆的觀點,認爲法海是大鵬金翅鳥。傳說中,它每天要吃掉1條大蛇和500條小蛇,其中一隻大蛇逃往人間,變爲白蛇。大鵬金翅鳥變爲法海,來人間追捕白蛇。

張險峰選擇了後一種對法海前史的解讀,這主要是出於視覺上的考量。影片中,他將法海的大招,設定爲大鵬展翅,與水漫金山的海浪搏擊。“整個過程,像蘸着墨汁的毛筆,在水中潤開。”張險峰說。

此外,爲了符合電影的觀影習慣,張險峰對劇情作出了刪減。粵劇版《白蛇傳·情》長達兩個半小時,而電影版必須刪減到90~100分鐘。具體刪減時,張險峰選擇將那些在戲曲中很吸引人,但不符合電影敘事原則的部分刪掉。

劇情改編的限制,卻意味着表演上天然的優勢。電影版的《白蛇傳·情》的演員班底,都來自於同名劇組的粵劇演員。其中白娘子的飾演者曾小敏廣東粵劇院院長,梅花獎文華獎的獲得者,而小青、法海、許仙的飾演者,亦有長達4年出演粵劇《白蛇傳·情》的經驗。

劇組正式開機拍攝是在2018年7月。文汝清是影片中許仙的飾演者。在他的經驗中,演出電影與演出粵劇有很大不同。一方面,一些情節要用電影而非戲曲的表演方式;另一方面,涉及戲曲的部分,整體上的表演也要更加收斂。“比如在舞臺上,眼睛、嘴巴都要張得比較大,在電影中如果還這樣,就會不自然。”文汝清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文汝清只有文戲,拍攝中,對於有武戲的演員挑戰則更大。張險峰記得,其中最難的一場打戲是“盜仙草”。團隊一共拍攝三次。起初,劇組是由按照戲曲武術指導的方式拍攝,呈現的效果更接近舞蹈。之後,又換成電影武術指導拍攝,效果又喪失了戲曲的美感。第三次拍攝時,劇組將戲曲和電影的打鬥方式融合在一起,才完成拍攝。

粵劇電影的冷熱歷程

如今,《白蛇傳·情》的“出圈”,讓很多年輕觀衆第一次在銀幕上見到粵劇電影。但實際上,早在電影誕生之初,其便與戲曲有關。1905年,中國攝製的第一部影片《定軍山》,便是京劇老生譚鑫培主演的同名京劇片段的記錄

具體到粵劇電影,則萌芽於1913年。粵劇研究者、《粵劇電影史》的作者羅麗將粵劇電影的發展分爲四個階段。其中,萌芽期的粵劇電影尚處於默片時代。1913年,香港華美影片公司借鑑粵劇《莊周蝴蝶夢》的故事,創作了短片《莊子試妻》。除此之外,在默片時代出產的粵劇電影,還有1930年初製作的《左慈戲曹》《客途秋恨》等作品。那時,這些作品並非是完整記錄粵劇的舞臺表演,而是採用部分粵劇舞臺素材,製作成故事片。

1933年,首部粵劇有聲電影《白金龍》在上海首映。彼時,該片在廣州、香港、東南亞票房極佳,直接促成上海天一影片公司南下香港開設電影分廠,製作粵劇和粵語電影。直到1941年香港淪陷前,共誕生粵劇電影150部,在彼時的香港電影中佔比超過三成。但隨着香港在1941年被日軍佔領,此後三年零八個月,粵劇電影生產停滯。

1945年,日軍從香港撤退之後,粵劇電影進入長達20年的繁榮期。這20年間,粵劇電影數量高達944部。這些電影的主要受衆,是東南亞地區的廣東華僑。而反觀內地,這一階段亦是粵劇電影的發展高峰,1949年之後,出品了《關漢卿》《搜書院》《南國紅豆發新枝》等作品,只不過,相比香港,其出品數量僅爲滄海一粟。

“文革”開始之後,內地粵劇電影的生產陷入停滯。與此同時,在香港,一方面由於東南亞國家對香港電影的進口限制,粵劇電影喪失了東南亞這一主要市場。而隨着香港廣播電視業的興起,粵劇電影在香港本土亦開始式微。其中1966~1968年,香港每年出品的粵劇電影均爲個位數,而1969年直接宣告停產。曾經繁榮一時的粵劇電影,在這時徹底沒落。此後的70、80年代,雖然也偶有粵劇電影拍攝,但產量寥寥,亦未再能收穫到廣泛的共鳴。

近年來,粵劇電影在中國內地開始重新出現,這與政策扶持有關。2014年,廣州市出臺《廣州市進一步振興粵劇事業總體工作方案》,提出了振興粵劇的“五大工程”和“十大項目”,拍攝粵劇電影便是其中的舉措之一。此後數年,廣州市先後出臺多個與粵劇振興有關的政策。

張險峰執導的《白蛇傳·情》正是“粵劇振興”政策背景下的產物。張險峰是北京人,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職業生涯中主要在拍攝廣告片,從未看過粵劇,也未想過自己會拍攝一部粵劇電影。直到接到邀請,得知對方願意對粵劇電影做一些創新的嘗試,他才接下這一項目,“是很巧合的一個事情”。

這次《白蛇傳·情》的出圈或許確實是個巧合,在電影愈發社交話題化、愈發追求大場面和特效、愈發想盡辦法與年輕人共情的今天,這次的熱議或許只是由於新鮮又驚奇的體驗,在這之後,這樣風格和題材的電影到底該怎樣探索,誰都無法確定。

(實習生徐盈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國新聞週刊》2021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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