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下》:不要爲做對的事而內疚

注:本文有劇透

《不止不休》和《熱搜》之後,又一部聚焦新聞領域的電影公映。《白日之下》獲得普遍的好評,以16項提名領跑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豆瓣開分8.2分,是今年少有的豆瓣過8分的院線電影。

《白日之下》海報

電影由爾冬升監製,簡君晉執導,姜大衛、餘香凝、林保怡主演。影片講述新聞記者凌曉琪(餘香凝 飾)截獲一宗有關殘疾院舍(看護機構)“彩橋之家”虐待院友的線報,爲了查實真相,她僞裝成失智老人通伯(姜大衛 飾)的孫女潛入院舍,逐漸揭開白日之下的殘酷真相。

曉琪(餘香凝 飾)

電影以記者凌曉琪的視角展開敘事,觀衆最直接共情的是她的感受。而貫徹全片,她最強烈的情緒是“無力感”。

第一層“無力感”,是職業本身帶來的。

很顯然,一開始選擇進入新聞行業的曉琪滿懷新聞理想,大抵如新晉的後輩Jess(許月湘 飾)那樣,認爲記者是監督公共事務、揭露不公、保障公民知情權、守護社會正義的光榮職業。

但作爲一個老記者,如今的曉琪已經不大相信這一套了,她有些心灰意冷,看上去有些“老油條”,毫不諱言自己追蹤新聞是爲了“搵啖食”,“使命感”不能當飯吃,她也對十年後是否還有記者這個行當保持懷疑。

新媒體對於紙媒的衝擊是全球性的,在傳媒業高度發達的香港,這種衝擊只會更爲劇烈。廣告收入減少、訂閱人數下降等原因導致紙媒收入減少,紙媒不得不削減成本,包括減少記者人數、縮減報道範圍等,直接影響了記者的工作效果和職業發展。曉琪所在的A1新聞社偵查組(相當於深度調查部),在新一波的預算縮減中,首當其衝。如果曉琪的這一次深度報道不能出彩,整個部門有可能被裁。

A1新聞社偵查組

經濟壓力是一方面,職業成就感的消弭是另一方面。信息爆炸時代,快速消費新聞成爲常態,傳統深度報道的重要性依然重要,但在海量信息中很有可能難以引起足夠的關注,這令致力於深度調查和嚴肅新聞報道的曉琪感到挫敗。就像她說的,有時辛辛苦苦跟完一個報道,卻對現實沒什麼觸動,壞人依然逍遙,這讓她感到“麻木”。

不過,這種來自職業的“無力感”,也是曉琪自我解壓式的吐槽,她仍然相信新聞。所以,哪怕有種種不如意,她仍然在新聞行業,仍然在偵查組,仍然對白日之下的污垢有本能的憤怒……哪怕辛苦做出的報道讀者看了就忘,但曉琪還是認爲讀者能記住兩天都好。

在接到爆料後,曉琪潛入院舍調查。爺爺在養老院自殺的事情讓曉琪始終有心結,更加深了她對院舍裡這羣弱勢羣體的同理心,比如她不平則鳴,比如她在冬至日趕過來給大家加餐。

在瞭解到院舍裡衆人的生存現狀後,曉琪感受到第二層次的“無力感”——來自現實的無力感。

電影聚焦的是香港私人院舍在監管不善下產生的慘劇,電影中的案例均改編自香港真實事件。包括2015年的長者遭脫光露天沖涼事件、2016年的院舍涉嫌虐待、長期捆綁事件,2016年的康橋之家前院長涉嫌與智障女非法性交獲撤控事件,以及2016年的康橋之家8個月內6名院友離奇死亡事件……在電影中,經由曉琪的目光和鏡頭,這一幕幕重演。

老人集體在露天被脫光沖澡

觀衆很容易質問:爲什麼不把院友送到公立機構?爲什麼這些虐待院友的私人機構不被關停?除了把院友們送到院舍,就沒有其他路徑了嗎?

這些無不指向制度上的不足和漏洞。一方面,政府設立的養老服務機構和護理人員供不應求,在香港,殘障人士一般需要排隊15年才能等到一個公立牀位,政府將一部分責任外包給私人機構。私人機構的資源同樣不足——比如電影中的彩橋之家八十多名院友,僅有兩人負責管理看護。這些機構縱然屢屢違規,相關部門也只是一次次警告而非直接關停,否則院友就沒了去處。

私人院舍環境不佳,至少能遮風避雨

另一方面,如果是在家看護呢?電影中在不同場合中出現同一句話:“人老了就是包袱”。照顧失能老人或殘障人士不僅需要經濟投入,更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家庭成員需要犧牲工作、個人生活提供全天候的照護,這對他們的生活質量、職業發展乃至精神狀態都構成挑戰。前段時間,《當一位北大教授成爲24小時照護者》刷屏,這樣的困境已經是老齡化社會的普遍難題,香港要面對,我們也要面對。

電影的第三層“無力感”,來自曉琪努力的“徒勞”。

經過偵查組全員的共同努力,曉琪揭開彩橋之家的黑暗面,揭開院長章劍華(林保怡 飾)忠厚老實、誠懇真摯面具下的獸性一面——他性侵心智障礙的少女……雖然曉琪的報道很轟動,章劍華的性侵卻因證據不足被律政司撤控,雖然彩橋之家終被關停,曉琪卻遭受千夫所指。

可怖的章劍華(林保怡 飾)

這是電影中反高潮的一幕:雨幕低垂,曉琪穿行於人羣之中,兩旁聚集院友和他們的家屬,彩橋之家關停,他們等待被移送到其他地方。指責的話語如同鋒利的箭矢,無情地刺向曉琪孤獨的身影,她的一腔熱血和願景在此刻卻顯得如此無力,難以抵擋那洶涌而來的誤解與攻擊。

被誤解的曉琪

這或許纔是那些像曉琪一樣的記者,最難過最無力的地方。這不是說新聞是錯的,也不是記者失責失職,而是新聞報道所訴諸的正義,與現實中所取得的正義,幾乎總是存在着巨大落差。

儘管新聞報道可以揭示問題、引發公衆關注,但它並不能保證這些問題一定得到解決或帶來實質性的變革,確保“一勞永逸”或“藥到病除”。很多社會問題是複雜性的系統問題,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新聞報道可以揭示現象,卻很難單槍匹馬地改變整個系統的運行規則。

從受衆自身的視角來看,新聞報道往往只能激發我們的意識覺醒和情緒共鳴,但將意識轉化爲實際行動需要更多的社會動員、政策支持以及個體的努力。我們很多人對熱點確實是“三分鐘熱情”,憤怒情緒一過,好像也就不怎麼關注事態進展了,自然談不上改變。

此時,便有可能出現電影中的這類情形:正義看似到來了,但它又沒有完全到來,正義幫助了人們,但它又沒有完全幫到底。虐待院友的彩橋之家關停了,但這些院友確實面臨着無處可去的困境,在院舍雖然處境很糟,至少有一張牀,有遮風避雨的地方,不至於流落街頭。公立院舍的增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對私立院舍的監管長期不足,也很難保證整個看護系統的生態會有本質性的好轉。

記者明明是履行職責,明明是出於公心,明明是要守護社會正義,最終卻陷入孤立無援、得不到理解與支持的境地。

電影是要向種種“無力感”妥協嗎?並不。曉琪從衆人的指責中穿過,走向通伯——在院舍裡“裝傻”的通伯其實是名智者,他看得比誰都通透。他安慰曉琪:“不要爲做對的事而內疚。”字字千鈞,既拯救了曉琪受傷的心靈,也給了銀幕外千千萬萬的記者同行們很大的慰藉。

裝瘋賣傻其實不傻的通伯(姜大衛 飾)

新聞記者在報道中持有對正義的追求,可由於種種複雜因素的制約,現實所能實現的正義打了折扣,記者可能因此招致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反擊,被無力感深深困擾。“不要爲做對的事而內疚”提醒了記者朋友,當他們的報道出於良知、原則和對公共利益的考量,即使可能引起某些人的不滿或批評,也不應該爲此感到愧疚。

優秀的新聞記者會始終懷揣對正義的堅定信念,即使面對困難和挫折,他們也要義無反顧去做“對的事”。做對的事,雖然不會立竿見影有最好的結果,但每一次“對”的報道都是向正義靠近的步伐,每一次的努力都有可能推動衆人共同去尋求、建設和維護一個更加公正公平的社會,就像電影中的臺詞所說,“可能我們試過1000次都沒有用,但說不定這次就會改變”。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恰恰體現了新聞記者的可貴品質,恰恰是新聞的價值所在。

《白日之下》層層疊疊鋪墊了各種層次的“無力感”,但它最終指向的,是那句在新聞界廣爲流傳的話語,“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曉琪的報道,連同《白日之下》這部電影,“未必可以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向世界提出問題”,未必一步到位贏得完美的正義,至少又向前邁進了一步。不久前,電影中原型的那個性侵院長,受到法律的懲罰。

不要爲做對的事而內疚,儘管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