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傳統還給傳統

書法不等同於寫字,這一點大概沒有疑義。

但書法是不是一門“藝術”呢?多年前的“藝術書法”與“書法藝術”之爭,現在看來有點大學生辯論賽的味道,而辯論雙方似乎都毫不猶豫地將這兩個事物串聯在一起。

“藝術”又是什麼?它與“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中的“藝”,是不是同一回事呢?可以肯定,所有那些古代書法家們是不知道“藝術”這個舶來詞彙的。

在一向重視書法教育的中國美術學院,我們聽到了兩位知名教授關於書法的兩種迥然不同的定義——

章祖安教授曰,“書法是個性化的生命元氣有節律之鼓盪與奮發。”

邱振中教授曰,“書法是徒手線條連續運動中的空間分割。”

有意思的是,章祖安據說是個太極拳高手,對太極理論研究有年,並自言“拳理通於書理也”。而邱振中的可愛之處在於,他試圖用數學和物理學來對書法進行“徹底”的分析。他甚至說:“可以設想,有一天,當我們某些藝術見解發生分歧的時候,能夠用計算來代替爭論。”

當人工智能“阿爾法狗”第一次擊垮圍棋世界冠軍時,相信許多人與筆者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動搖了我們對那些“氣”呀、“道”呀,包括所謂“模糊思維”的信仰。

然而,藝術與審美,畢竟不同於只需分出勝負的競技。

有人說,中國原有的傳統藝術都已經不同程度地被“當代化”,只剩下書法這個最後的堡壘。那麼,所謂的“當代化”是否只是“西方化”?爲什麼書法會成爲“最後的堡壘”?不能被消化的究竟是糟粕,還是精華?

晉 王羲之 快雪時晴帖

書法之所以成爲“最後的堡壘”,原因可能有兩條,其一是西方藝術中找不到與書法相對應的門類,也就缺乏“借殼上市”所需要的“模式和系統”;其二,書法最靠近“形而上”,是中國文化“核心之核心”,因而最難被“消化”。

2007年,時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潘公凱在接受《中國書畫》訪問時,認爲中國畫引進素描教學是一個誤區。這是筆者所知的,第一次由美術教育權威人士對此提出正式而深入的反省。潘公凱說,“素描的體系與中國畫以筆墨爲基本造型的體系是格格不入的,體系之間有非常大的差異。這一點在以往幾十年中,一直不被重視,準確地說是不懂——不懂中國畫體系和西方繪畫體系內在結構的差異。”

素描無辜。問題在於由美術“科舉”的強制性力量造成的單向性“素描思維”,與中國畫賴以生長的傳統文化背景的脫節。

創造了山水畫巔峰之作的董、巨、李、範、黃、王、倪、吳,他們學過素描嗎?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微醺之際物我兩忘,用蠶繭紙、鼠須筆逞興寫下《蘭亭敘》的王羲之,腦袋裡裝的是“空間分割”和“計算”嗎?

唐 馮承素摹王羲之 蘭亭序

豈止書畫?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的中國傳統學問與藝術,經歷了同樣的命運。這個命運,就是現代西學的思維方式、知識系統對中國傳統知識譜系的全面“解讀”、“重構”和替換。

東西方文化,在認知世界的角度上、在文化構成的模式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則是以中國近代的嚴重挫折爲時代背景的,弱勢文化與強勢文化,並不具備對話的平等基礎。所謂的文化“融合”,實際上是以西學附會中學,把傳統分解後強行塞入西學的“框架”,套用西方學術的範式來看待和整理中國的傳統思想資源。這種表面化的附會與強硬式的“整理”,看似取得了可觀的學術成就,久之反而令國人對傳統更加陌生疏遠,乃至失去以本土思維來理解本土文化的能力。

所以,從西醫的角度出發,中醫不過是一種“土著醫學”。這正是引起關於“廢除中醫”的多次論爭的深層原因。從西方哲學的角度出發,中國“哲學”不過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馮友蘭先生也曾坦言“中國無哲學”,因爲這個“哲學”事實上就是套用西方的概念。

唐 懷素 苦筍帖

古人云:“圓鑿而方枘兮,吾知其齟齬而難入。”

中國文化面臨的歷史性命題,不是迫不及待的“國際化”和“當代化”,也不是蒐羅、包裝和叫賣自家的“土特產”。而是對傳統精神資源內核的重新發現,並通過創造性的轉化,達到與現代性的接榫。

至於無法迴避的文化融合進程,美籍華人、歷史學家唐德剛認爲,“中國文明是世界文明主流之一。一個思想家,放眼今後世界,如果把中國傳統整個否定掉,那他的問題便簡單多了。如果把中國文明放進去,算一份,那他的問題就複雜到無以復加了。”這樣一個多重文化匯流的新的文化運動,乃是“五百年大計”,“不是一兩個天生聖哲,甚或三兩代孝子賢孫所可完工的”。

今天,我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圓鑿方枘”的百年誤區,把傳統從西學的“牢籠”中解救出來,把傳統還給傳統。

來源:美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