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的1984:誰是國家之敵?菲律賓戰慄的《反恐怖主義法》
菲國衆議院甫於6月3日三讀通過的《反恐怖主義法案》(Anti-Terrorism Bill),被不少人詬病是杜特蒂政府爲了要合法化其高壓統治的一種手段。圖爲菲律賓特種警察「特別行動部隊」(SAF)的反恐演習資料照片。 圖/歐新社
5月下旬的某一天,我的菲律賓友人艾瑪在社羣媒體上轉發了一則貼文,講的是菲律賓軍方(AFP)亟須於近期以高薪招募數名電腦工程師的徵人廣告。
「我不理解軍方在這個時間點急着找電腦工程師的原因是什麼。現在政府應該要做的,是提高護理師和健康工作者的薪水,爲什麼反而是把我們的稅金用在這裡?」
這到底是爲了找電腦工程師還是網軍?
縱使軍方後來出面澄清衆人的疑慮,強調招募工程師是爲了要改良武漢肺炎(COVID-19,新型冠狀病毒)的通報系統,但是艾瑪的擔憂卻並非空穴來風。事實上,自疫情於菲律賓爆發之後,菲國政府便已大規模逮補數名在網路上攻擊總統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的網友。除了自5月中以來,於菲律賓本土逮捕的5位民衆之外,菲國政府甚至早在4月下旬,曾有一度試圖跨海要求臺灣政府引渡批評總統杜特蒂的菲籍看護。
言論自由不斷限縮之下,會不會從2020變爲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筆下的《1984》? 圖/路透社
對於持批判態度的菲國民衆而言,這一連串的事件無疑是政府在赤裸裸地干涉網路言論自由。而菲國政府則在迴應中強調,疫情當前,不該有人這麼在網路上扯政府的後腿。於是就在一來一往的輿論攻防戰之下,疫情在菲律賓所促成的「例外狀態」,便成了政府爲其毫無法源依據的箝制言論行爲辯駁的一種方式。
不只是如此,當菲國政府不斷以防疫爲由,強行推動那些他們本來在疫情爆發之前就想要做的政策時,這其實是讓許多因爲封城而無法輕易外出、抗爭表態的民衆最爲氣餒的事情。因爲人們不僅在疫情期間無法發聲,政府的種種作爲也讓許多菲律賓人感到言論自由的寒冬即將到來。
像是菲國衆議院甫於6月3日三讀通過的《反恐怖主義法案》(Anti-Terrorism Bill),便被不少人詬病,認爲該法案充斥着種種限制言論自由的舉措,是杜特蒂政府爲了要合法化其高壓統治的一種手段。即便這是在去年新科國會議員一上任之後便已經在籌劃的法案,但代議士選擇在這個敏感的時機點快速地審理,便相當惹人非議。
《反恐怖主義法案》三讀通過的隔日(4日),馬尼拉有數百人上街反對該法案。 圖/法新社
《反恐怖主義法案》選擇在疫情當下、民衆難以輕易外出、抗爭表態地敏感時機點,快速審理,相當惹人非議。圖爲示威者打扮成杜特蒂模樣,身穿小丑裝諷刺。 圖/路透社
一方面,有些人認爲這是國會議員爲了要規避民間過多的反對聲浪,纔會在衆多需要審理的案件之中,使其成爲本會期優先必須處理的法案。另一方面,幾位主要提出該草案的議員,以恐怖份子在疫情期間趁機操弄民衆情緒爲由,嘗試說服其他同事支持立法,這樣的作爲反而更加坐實了批評者的猜臆。
也因此,自該法案於5月下旬在衆議院二讀通過之後,菲國社會便已於線上、線下抗爭不斷。而法案三讀通過之後,即便總統杜特蒂仍未簽字並公告實施之,菲律賓各地抗爭的情勢卻是越演越烈。
不僅有民衆開始在逐漸解封的地區上街遊行抗議,批評、反對法案的相關主題標籤,例如 #JunkTerrorBill、#ActivismIsNotTerrorism 及 #ResistAsOne 等持續在各大社羣媒體成爲菲律賓的熱門關鍵字,甚至延燒到海外菲律賓社羣。就連許多本來只是在推特上追蹤韓星與泰星、平時完全不討論政治議題的帳號,也都紛紛轉貼相關消息,直指菲律賓政府的作爲,無疑是在扼殺憲法所保障的言論自由。
許多本來只是在推特上追蹤韓星與泰星、平時完全不討論政治議題的帳號,也都紛紛轉貼相關消息,直指菲律賓政府的作爲,無疑是在扼殺憲法所保障的言論自由。圖爲2017年,菲律賓馬拉威事件的資料照片。 圖/路透社
▌《反恐怖主義法案》所謂何事?
到底爲什麼這個《反恐怖主義法案》會在菲律賓產生這麼大的爭議?在如此的爭議之下,杜特蒂政府又爲何執意要通過這樣的法案?
簡單來說,這個新法案是杜特蒂政府爲了要取代2007年《人類安全法》(Human Security Act)而有的一項規劃。它不僅擴大對於恐怖份子的定義,更將容許軍警單位在尚未持有逮捕令的情況下,得以逮補嫌疑犯。其爭議之處在與過去的《人類安全法》比較之下尤其明顯。
首先,《人類安全法》只針對涉嫌恐怖行動的「組織」做處置,而《反恐怖主義法案》則以「個人」爲單位。此外,過去軍警單位在未起訴嫌疑者之前,最多隻能夠將其拘留3日;但新版法案則能夠以「蒐集犯罪證據」爲由,拘留嫌疑犯長達24日。就算錯抓了無辜的民衆,政府也不必再像《人類安全法》要求的,每錯誤拘留1日便必須賠償50萬披索(約新臺幣35萬)。
過去軍警單位在未起訴嫌疑者之前,最多隻能夠將其拘留3日;但新版法案則能夠以「蒐集犯罪證據」爲由,拘留嫌疑犯長達24日。 圖/歐新社
從立法者對於恐怖份子的新定義來看,該法案除了意欲制裁那些破壞私有財產、公共設施或有傷害人意圖的犯罪者之外,他們未來也能夠依循此一法案,直接逮補公開示威的抗議者。爲了要有效打擊恐怖份子,該法案明定人民將不得捐贈金錢及物資給國家不予承認的組織,任何人發佈、撰寫、分享甚至轉推的貼文(包含迷因圖)只要被軍警認定與恐怖份子/組織相關,都將得以是觸法的依據來源。
不少從事倡議工作的運動者表示,《反恐怖主義法案》將會成爲合法化國家暴力的一種手段,未來人民就算只是表達與政府不同的意見,極有可能都會被貼上「恐怖份子」的標籤,而無法真正行使他們應當享有的政治權利及言論自由。
然而,這些來自民間社會提出的爭議,對杜特蒂政府而言可能都不是那麼要緊。主要起草該法案的參議院議長索托(Vicente Sotto III)便表示,《人類安全法》自2007年實施至今,僅成功將1人及1組織定罪,顯然無法發揮功效。
前警察總長、同時也是現任參議員的德拉羅薩(Ronald dela Rosa)則以恐怖份子吉拉姆(Mohammed Reza Kiram)爲例,聲稱正是因爲《人類安全法》的不完善,讓他在證據仍不足以起訴的情況下,在被逮捕之後又被釋放,才又在前幾年有機會錄製殺害人質的影片放到網路上。根據這樣的說詞,或許更重要的是——《反恐怖主義法案》將如何讓他們能夠有效地處理菲律賓長久以來的叛軍問題?
在杜特蒂政府看來,或許更重要的是——《反恐怖主義法案》將如何讓他們能夠有效地處理菲律賓長久以來的叛軍問題?圖爲摩洛伊斯蘭和平陣線(MILF)的資料照片。 圖/法新社
以杜特蒂政府這幾年在民答那峨的改革爲例,雖然他們已與摩洛伊斯蘭和平陣線(MILF)簽訂停火協議,並在人民公投通過邦薩摩洛自治區(Bangsamoro)成立之後,讓該陣線的成員組成自治區過渡臨時政府,這卻並未能使得各方反對勢力滿意。有些民衆甚至認爲,與政府簽訂和平協議的摩洛伊斯蘭和平陣線,仍舊是握有既得利益的掌權者,並未能真正代表一般人的聲音。
有鑑於此,縱使大家可能覺得,杜特蒂政府在處理民答那峨的問題上已經「大有斬獲」,實際上卻或許與前朝沒有差異太大,因爲他們實際上並未真正擺平衆多異議的勢力。
這也是爲什麼杜特蒂在2017年5月以馬拉威市(Marawi)恐怖攻擊事件爲由,宣佈民答那峨戒嚴,想要藉此根治當地叛軍問題;卻在2019年3月邦薩摩洛自治區正式成立之際,仍沒有打算要解除戒嚴狀態。直到去年年底《反恐怖主義法案》草案看似已經勢在必行,杜特蒂政府這才真正解除民答那峨將近2年半的戒嚴。
如果你們不是恐怖份子,那爲什麼需要擔心《反恐怖主義法案》?
面對種種質疑聲浪,參議院議長索托這麼向反對者答覆。對他與其他支持法案的人來說,戒嚴再怎麼說畢竟都只是暫時的狀態,唯有將防治恐怖份子的手段體制化,那纔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
對他與其他支持法案的人來說,戒嚴再怎麼說畢竟都只是暫時的狀態,唯有將防治恐怖份子的手段體制化,那纔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圖爲菲律賓2009年的反恐演習。 圖/新華社
▌《反恐怖主義法案》三讀通過之後
6月4日,也就是衆議院三讀通過《反恐怖主義法案》的隔天,來自菲律賓各地的異議人士,開始在網路上分享各自遭遇的情況。像是有人一大早便發現,自己被抹紅爲菲律賓共產黨叛軍的布條,被掛在人來人往的市場裡頭;也有大量學生、記者與官員被冒名註冊社羣媒體的帳號突然出現。
除此之外,菲律賓警方甚至在同一天,打破政府與菲律賓大學於1989年所簽署的協議,直接進入到宿霧分校的校園裡頭逮捕8名示威的學生,引起軒然大波。即便杜特蒂至今都還未簽字同意通過該法案,這些抹紅與逮補行爲不免被高度懷疑,是政府爲了正式實施法案之後的肅清行動,所做出的一種宣告。
其實有不少抹紅行動在菲律賓一直都不是什麼新鮮事,那甚至早已是異議人士本來即存在的日常。即便如此,這些威脅在這個時間點高頻率地出現,依舊令衆人產生不小的危機感。尤其在菲律賓社會的脈絡中,異議人士的政治光譜及運動策略差異之大,除了有參與到體制內選舉的政治人物、着力於培力民間社會的非政府組織,也包括有主張以武裝抗爭推翻政府的反叛份子,非法和合法的界線在這之中,一直都是曖昧不明且不斷變動的。
就算政府不斷強調《反恐怖主義法案》只會針對真正的「恐怖份子」有影響,但對於恐怖份子到底應該如何被判定?完全是掌權者說了算。反對的民衆便認爲,此後採取合法倡議行動的抗爭者空間只會越來越小,被恫嚇的菲國人民,甚至可能再也沒有什麼向政府自由表達反對意見的機會。
6月4日,菲律賓警方打破政府與菲律賓大學於1989年所簽署的協議,直接進入到宿霧分校的校園裡頭逮捕8名示威的學生,引起軒然大波。圖爲其中一名女性示威者,被強行帶到車上帶走。 圖/Twitter
菲律賓全國學生聯盟(NUSPhilippines)的主席 Raoul Manuel 在Twitter 上質疑:誰纔是沒有好好遵守防疫的社交距離?批評警方以雙重標準,實際上只爲驅逐示威者與學生們。 圖/Raoul Manuel Twitter
警方進入校園抓人更是令人對菲律賓的言論自由感到擔憂。回溯到1970、80年代菲律賓言論自由最爲緊縮的戒嚴時期,即便政治立場不同的學生已經在學校裡打到出人命了,菲律賓大學依然秉持着學術自由、不受政治力介入的精神,堅持由校方自行處理,而非讓軍警人員進到校園逮捕學生。
縱使詬病者往往認爲,這是菲律賓培養恐怖主義的溫牀,乃造成社會動盪的主因之一;不少人則驕傲地表示,這是菲律賓之所以能夠成功抵禦獨裁政權壓力的關鍵,讓自由民主的聲音最終得以取得勝利。只是,這樣的景況是否還能夠維持下去,沒有人知道,也很難確定接下來將會如何發展。
在衆議院三讀通過《反恐怖主義法案》的隔天早晨,我在社羣媒體上敲了我的菲律賓友人艾迪,問他是否一切安好。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哭了...」他說:「我想我們都很清楚地知道,總是會有人依舊保持着沉默。他們或許是可以安於新的狀態,也或許就不是願意挺身而出的個性。更糟的是,或許有些人會因此跳出來,指責那些選擇發出異議之聲的人們,說他們就是恐怖份子。
「即便能夠選擇逃離隨時可能遭到惡浪吞噬的海岸...我們其實永遠都無法忘卻那鹹水的滋味。」圖爲示意圖。 圖/路透社